京城杏花楼,二楼雅间。
桌面上摆着珍馐美味,白瓷杯里斟满美酒,美酒香气淡淡萦绕着整间屋子,还有那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将菜和美酒的香气都盖了过去。
萧淮端着一杯酒摇晃,眼皮撩着看了下屏风上的血迹,冷冷笑着,将底下的断了两根手指的,鲜血淋漓的手踩在脚下。
男人低垂眉眼,沉黑眼瞳里的厌恶一闪而过,好似在看什么腐肉一般。
显然,他已没有什么耐心。
房间里血腥弥漫,屋外却祥和热闹,各种交谈声和小二的上菜声隐约传来,却无一人敢靠近此处。
章元良被人按在地上,他的脸下面是浓稠的鲜血,鲜血已经分不清是从他伤口里流出还是从嘴里流出,他大口喘着气,那双睁大的眼里还残存着无法消去的震惊和恐惧。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位汝阳王竟张狂到了如此地步,竟敢明目张胆地动用私刑威胁朝廷命官,甚至他毫不怀疑,若他不交出布防图,他下一刻便会直接斩了他的头。
可……
章元良又吐出一大口血,眼珠子无力地转着,还在衡量着此事的利弊及后果,还在思量到底最后谁会坐上那九龙宝座,要是踏错一步……
但萧淮没给他任何衡量的时间。
换句话说,他并未给他选择。
“章大人,本王没什么耐心。”
话落,哐的一声,男人手里的白瓷酒杯成了一地碎瓷片,酒液混在血里,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颜色。
章元良整个人都像泥鳅一样逗了一下,他眼睛陡然睁大,在枯瘦的、沟壑纵深的脸上更加突出,好似要掉出来一般。
这是恐惧到极点的样子。
萧淮手肘撑着膝盖,略过俯下身,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在他手里一转,转瞬便沾了血,直直刺穿章元良手背,钉进地毯。
“啊!——”
伴随着尖叫声的,是鲜血迸溅的细微声音。
章元良渗血的嘴唇已然发白,额头垂下的几缕白发被冷汗浸湿,他抽搐着,在尖叫了一声后,竟半晌都没发出声音。
萧淮面无表情,他直起身子,自顾自又沾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后,不知为何又连着喝了好几杯,喝完后砸碎了一个又一个的杯子。
屋子里站着七八穿着黑色武袍的暗卫,包括秦宗,都在等候面前的主人施令,他们面不改色,也沉默。
“章大人若拒不交出宫内的布防图,调离禁军,章家上下几百条人命,章大人不妨猜一下,本王敢不敢杀?”
章元良立马高声回:“我交!我交!”
萧淮笑了,俊美到极致的脸透出一种锋利之感,他将刺穿章元良手掌的短刀拔出,细心擦拭完上面的血迹后,方才悠悠道:“本王同章大人说过,莫要首鼠两端,最后落得凄惨下场,若是章大人不知该如何选,那本王便帮章大人选。”
他垂着黑色的长睫,手指拭到刀刃尖端,微小的刺痛生出,殷红血珠也落下时,他心神忽然沉了下,继而又面无表情地问:“不知章大人知道如今该选什么了吗……”
“知道,知道,下官知道……”
“下官定会交出布防图,撤离禁军,殿下让下官做什么,下官便做什么……”砰砰砰的磕头声在室内响起。
章元良从地上爬起后便不停磕头,磕头额头尽是血也不敢停下,魔怔了一般不停地磕,嘴里还在惊恐地求饶:“只求殿下放我章氏一条生路!求殿下放章氏一条生路!”
萧淮没再说话了,由着他磕,他在这恐怖的磕头声中倒是走向了窗前,他斜斜倚着,任凭屋外斜飞的细雨吹进,看似极有兴致的看着这秋雨。
细雨如烟,这一场秋雨似乎都下不到头。
屋外夜色沉沉,灯光星星点点如火,他抬眼望着这夜色,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直到那墨色眼瞳里映着府前高挂的囍字灯笼时,男人眼尾的那点笑意被秋雨沾湿,骤然生出了咬牙切齿的恨。
“很好。”
“小畜生,很好。”
秦宗听到他主子的声音,以为他家主子还有事吩咐,在同旁人安排好章元良的事情后,便上前问道:“主子可是还有吩咐?”
萧淮长久地盯着那点红色,直到那点红色成了眼里血色,他眼皮颤抖着垂下。
他收回了眼,没有说什么。
转身,走入了混沌的黑色之中。
“不久后,一切便都能结束了。”
“可真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她?不敢。
——
七日之期很快到了,也到了寒露成亲的日子。
寒露不知道林肃是怎么力排众议,是怎么同他父亲说要娶她,怎么让他父亲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只知道,成亲的前一日,她看到林肃脸上横亘着两道极其明显的巴掌印,唇角沾血,背上也染了血迹,几将月白衣袍染成血红。
他踉踉跄跄地走近她时,却是在笑。
凤眸向上扬着,琥珀色的眼瞳亮起光,盖过屋内灯火。
寒露看了眼,待看到他身上受的伤以及他苍白的肤色后,她便明了这是为何。
在林肃一副狂喜之色,想要张嘴说话后,寒露却先说了。
“值得吗。”她问他。
淡到毫无起伏的三个字,平静中透着寒凉。
林肃先是微微怔了下,后却又无奈地笑了声。
笑声里还夹杂着血腥的咳嗽。
“你知道我会回答什么,宁儿,你又何必再问呢。”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似是唯恐惊到面前的少女。
“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沈颂宁了。”寒露仰起头直视他,很认真的说。
林肃的手在距她面颊几寸之处停了下,继而又落下,他轻轻地抚摸了下她的脸。
这是一种类似于安抚的动作。
他的指尖与萧淮指尖的触感不同。
林肃的指尖落在她脸颊,像是一片花瓣轻柔落下,还带着露水的湿意。
而萧淮,却像是一把把刀剑落下。
他每每抚摸她,在那种隐秘的快意之余,总是带着一种痛意。
好似,他故意要叫她痛,叫她记住。
他给欢愉,也给她痛苦。
但欢愉转瞬即逝,痛苦却如影随形。
她每次想起,都不过是在反刍痛苦。
直到那些隐秘的爱欲和喜欢都消去,只留下刀割流血的痛苦时,她便再也不想留下,只想离开他。
寒露想,便是此时此刻了。
灯火还在烧着,林肃的手依然在温柔地抚摸她侧脸,他很平和地看着她,眼神像是月色下的一泓湖水。
“但你是我妻子。”林肃如此道,眼底的笑越来越深。
他说:“从小便是。”
寒露歪了歪头看他。
她不懂。
但她知道,他也很傻。
很傻。
血泊中的青枫一下闪过眼前,不知为何,寒露头皮发麻,她骤然抬起眼,透过大开的门望向天际。
道道闪电掠过,继而便是阵阵雷声,瓢泼大雨。
寒露微微凝了眉。
她已分不清是否是她的错觉,飘来的雨雾里浸满了浓稠的血腥味。
——
一场大雨过后,翌日云销雨霁,日色清朗,连绵秋雨过后,总算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今日也是个好日子,林府大婚,煊赫人家,鼎盛之族,林家那位公子又是容貌清俊、身居高位的好郎君,京城里自是早就传开,都想来看看这位林公子的新娘是何许人也,也想沾沾林府的喜气。
林府高朋满座,府外亦是人声鼎沸,挤满了往里瞧的百姓。
林肃觉着热闹,也觉着高兴,并不叫人驱赶,反而都发了喜糖,命人在府外也摆满了一整条街的席面,让路过的人都能喝杯喜酒。
当真是高兴极了。
寒露则似个木偶一般,被人牵着沐浴、更衣、梳妆,府里的嬷嬷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姑娘生的可真好,不过稍稍妆点,便是花容月貌。”替她梳妆的侍女是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禁被这容色所摄,感慨着说了两句,替她插上金钗后又道,“只是姑娘看着太冷了些,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若是姑娘能笑笑就好了。”
凤冠霞帔,金钗珠玉,红衣喜服映得她肤白如雪,也映得她容色极盛,泼天艳色。
寒露看着铜镜中的人,觉得很陌生。
也很奇怪。
但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朱唇扬起个弧度,笑了下。
这一笑,那没有生气的冷消去,整张脸便更显鲜活、明媚,好似一株海棠徐徐盛放,着实迷了人眼。
旁边的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侍女小姑娘红着脸又夸了好些话,低头烫着脸,心思都有些晃荡了。
好看吗?
寒露觉得很恍惚。
这不像是她能拥有的色彩。
她看着周围这一切,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都蒙了一层山岚雾气。
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就像是一场梦。
今日之后,这梦便就会醒。
外面尽是宾客的欢呼声,随着赞礼官一声声的高唱,寒露被人牵着走了出来。
她没有来处,便没了迎亲一事,在林府办过,夫妻拜过,林肃说,便是礼成了。
礼成,他便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但礼成后,她也会走。
她同他说了,他却只温柔又哀伤地看着她,看着她笑,说:“我不拦你,但无论如何你想回来,你都是我林肃的妻子。”
“宁儿,我会等你。”
“吉时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啊!血!”
“快跑!”
“杀人了!”
“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