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薄雪之后,余城的气温逐步回升,严冬露出败相。
夜晚长时间待在室外,程巴黎也并不觉得冷。
但祝星繁觉得。
停好车,她们走到江边。江面停着几艘平时载客的观光游轮,眼花缭乱的射灯光束自它而出,直冲天际。
眼下的时间接近零点,现场人山人海。有几次她们差点被冲散,在走上一座拱桥时,人潮再度涌来,祝星繁情急之下,伸手拉住程巴黎。
四下被人海包围,总免不了肢体触碰到其他人,再加上身上毛呢大衣的厚重阻隔,令程巴黎忽视了手臂上传来的细微力道,惯性的继续往桥上走。
手里的触感顺着布料轻轻一滑,就蓦然成了肌肤的细腻和温度。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祝星繁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反应,情急之下,她无意识一用力,拉住程巴黎。
拉住的是手。
祝星繁冰凉的指尖,意外又实在地探进程巴黎的掌心。
她们相隔几级石阶,分别站在拱桥一高一低的位置,彼此的手成了唯一纽带,盈盈握在一起。
程巴黎也感到了异样,回过头,垂下眼,看向比自己低了一截的祝星繁。江面上的灯光从程巴黎的身后打来,她整个人逆着光,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两个人一高一低,双手相执,彼此对视,周围不断穿梭的人海和人声,在一双大脑当机的刹那,成了静音的虚化背景。
上桥的人还在不断涌来,有人不小心冲撞了祝星繁,同时也打破了她们的出神,一双手适时回魂,貌似自然的分开,各自归位。
程巴黎手插回大衣口袋,指尖埋进掌心,索取遗留的暖意,而更暖的感觉紧随其后——祝星繁把围巾摘下,从身后潦草地搭在程巴黎肩上:“戴好。”
祝星繁又抢先一步说:“我不冷。”
“我也不冷。”程巴黎觑着她近乎冷白的皮肤和微红的耳廓,并不低的温度还冻成这样,想必她应该很怕冷,伸手就要把围巾还给她。
祝星繁不动声色地避开程巴黎的动作,一指前方的巨幅屏:“那是什么?”
离家很多年,余城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程巴黎自不消说,祝星繁对很多地方的陌生,完全不亚于外地人。
一旁的女生听见她们的交谈,说的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笃定她们是游客,于是很热心的用余普说:“那是国内最大的‘江幕’,是裸眼3D的喔!可以扫上面的饿维码,发送新年祝福,今晚所有人的信息会滚动播放喔。”
眼前矗立江边的巨幕,高高横跨整片商业区,此时正随着DJ的电子乐不停变化光影。
程巴黎不可思议瞥了眼祝星繁,倒不是因为别的,经她提醒,祝星繁才知道巨幕是出自星耀的自家手笔。
作为未来的当家人,小祝总可没有半点不称职的惭愧,悠然扫了码,用手机敲起了字。
程巴黎从她的角度粗略看去,祝星繁手机上的字隐约只有稀疏的两行。她想了想,也跟着扫码,但到了文本框,卡住了。
假如不能抒发最强烈的情感,只从众留下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她情愿什么都不写。
手机熄了开,开了又熄,程巴黎眉头紧拢着,根本没留意周围沸腾的人声。
“快看!”一贯清冷的祝星繁,难得出现雀跃的样子。
空中绽起烂金烟火,斑斓的柔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程巴黎不禁看向祝星繁,她正仰望夜空,眸光随烟火开合而流转,眼尾唇角的风情难再遮藏,高挺鼻梁沿至尖翘下颌造就的如秀作一般的侧颜……这时人群忽然躁动——
“10——”
巨屏变换出悬浮状的3D数字,现场齐声高喊。
“9——”
数字进入零点的倒计时,人声更加鼎沸。
祝星繁的性格很难做出从众欢呼的行为,且又十分不按常理,在人群随巨屏喊出倒计时数字的沸腾时,她凑近程巴黎,大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程巴黎也拉长音调:“什么——”
“到底谁美?”祝星繁偏头,凑的更近些。
程巴黎哭笑不得,怎么还记着呢?
“1——”
当零点这一刻来临,夜空的四方八面准时砰鸣,烟花齐放,绚丽的火光霎时点亮江面,天地如昼。阵阵巨大的燃放声,响彻在新的一年,同时也淹没了程巴黎的声音。
祝星繁:“再说一遍——”
程巴黎深吸口气,漫音回答:“你美——你最美——”
祝星繁露出了恶趣味被满足的诡笑。
余江两岸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不甘寂寞,纷纷加入跨年的欢庆场,井然有序舞起了灯光秀,“新年快乐”在余城地标的最高楼闪烁不断。
而对岸的巨幕,已经开始滚动海量的信息。
程巴黎又打开手机,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把徜徉心里的话写下,临发送前,对着ID一栏纠结了一会,然后打出三个字母:GZY。
祝星繁罕见地没再逗弄她,仅在余光里默默关注——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尽管好奇心已经泛滥了,但涉及到别人的隐私,祝星繁骨子里的边界感便会收起不该有的探究欲。
这种欲望,最近似乎多了点,而且,全都与程巴黎有关。
收起手机,程巴黎注视了一会巨幕,除了新年祝祷,怎么全是告白的?
“星繁,你写了什么上去?”
转眼之间,祝星繁感觉程巴黎像变了个人,居然能自如地喊出她的名字。确切说应该是从冒冒失失给她看照片时,就隐约感到异样。
祝星繁倒是喜闻乐见,想了一下,只说一半:“世界和平。”边界感随后败下阵来,“你呢?”
相比之下,程巴黎面色神秘,退而迂回说:“现在不告诉你。”
祝星繁笑说:“好。”
其实程巴黎模糊的回答,令她心里那颗生命力微弱的好奇种子,一霎窜成了参天大树。
-
元旦假期程巴黎没去疗养院看奶奶,而是去了福利院。
如果不是歪打正着又和福利院产生了联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再回到这里。
像上次一样,她在门外站了很久。
眼前模拟出陈旧的岁月影像——
她被牵到大铁门外,牵着她的是一对陌生人,是她没见过几次面的“父母”。她对父母没有形象和角色的概念,只依稀能从他们和蔼的面容获取些许安全感。
要求她叫“爸爸”的那个男人今天却变得冷肃,摸摸她的头,说:“和奶奶再见。”
严肃的气氛让她难得乖巧,烈日的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看向吴奶奶,然后仰头问男人:“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吴奶奶走来,蹲下身拉过她,不见笑容的脸格外苍老,嘴里还念叨着她听不懂的话。
那个午后,她跟着养父母去了法国,有了新的名字,新的人生。
说来也奇怪,她离开的时候不到6岁,却至今记得吴奶奶的话,甚至是当时她的语气神态、没有笑容的脸,还有院子里传来的桂花香。
“大宝,跟着父母好好生活,希望你长大以后,不记得这里,记得也不要回来。”
“我们大宝最好看了,也不知是谁舍得不要你,但大宝是个有福气的宝宝,所以奶奶才叫你大宝,听奶奶的话,好好生活,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奶奶的苦心不难懂,因为这里,会时刻提醒她,她是被抛弃的。
和养父母生活的十几年中,他们各自都没有提起过这里,仿佛那不是程巴黎的来处。当她面对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后,她才知道,其实福利院每年都会对领养家庭进行回访,而每次却有意避开她。
父母告诉她,这是吴院长的意思。
算一算,老人家如今也该是耄耋之年了。
……如果她还在世的话。
吴奶奶是第一任院长,程巴黎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她退休已经二十多年了。只不过退休后仍住在福利院,做些力所能及的义务工作,老师们也一直亲切叫她老院长。
这次来之前,程巴黎特意联系过福利院,在电话里坦陈了自己的情况,当打探到老院长时,对方却含糊其辞,不愿多说。
程巴黎在福利院里走了一会,找到联系过的工作人员。她当面拿出领养手续的复印件,对方再三查证后,才确认程巴黎的身份。
工作人员是个笑眯眯的中年大姐,又是倒水又是寒暄。好一阵,话题才转到关键,大姐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听说的,老院长十几年前就不住这里了,我来这工作有年头了,从没见过她。”
程巴黎倍感失望:“那您其他的同事,有人知道她的情况吗?”
“情况嘛,我是知道一些的。”
大姐打开朋友圈,拿给程巴黎看——几张病房环境的照片,病床是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松垮的病号服裹着瘦弱枯槁的躯体,整个人呈现出秋风落叶的脆弱。
程巴黎几乎一眼认出老人。
她反而喜出望外,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人还在世。
“这是几位老同事去探望老院长时发的。”大姐惋惜地说,“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临走前,大姐给了程巴黎一个手机号码,说是老院长的家属。
当天晚上,程巴黎斟酌了一会,然后拨出电话。
等待音响了很多下,就在程巴黎觉得无人接听要挂断前,电话通了。
“喂——”一个苍老缓慢的女声,“你好。”
程巴黎有些意外,她预想的家属应该是个年轻后辈,此刻传来的声音显然是个老太太,难道……
“请问是吴院长吗?”想到或许是本人,程巴黎一时紧张起来。
电话里轻咳了几声,声音不大,但陈暮之气明显,缓了一会,“不是的,我是她、是她家里人。”
程巴黎不知为什么,莫名涌起一股毫无根据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