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辞神情怔然,难以相信这句称呼,会出自王君庆的口中,许久没有感受过情绪的内心,在这一刻迸流出暖意,连带着疲累的心理,都变得轻松。
“谁、谁要当你叔叔!你不要乱叫,我没有那么显老!”它嘴上这么说着,可眼里那抹克制的欣喜,始终瞒不过眼前人。
王君庆笑而不语,对于这个叔叔的存在,感到心酸。曾经他将王充允视为再生父母,可王充允却利用生意之事,和其他人联手背叛他,算计他。
现在这个叔叔……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甚至于今夜,是第一次见面,他不了解王辞,不知道王辞,会不会同王充允一样,以叔叔的身份背叛他,算计他。
他只知道,此刻也只记得,陆景冥在去年时,与他说过的话:“不要全身心去相信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我。”
摇乱的判断无法得到确定之际,他牢牢记着这句忠告。不论何时,纵使是天塌了,他也要选择相信陆景冥。
陆兄从来都不会害他,对他说的话更是如此,虽然面冷,可心却比谁都要热,这种强有力的帮助,哪怕是在他死后,也能起到作用。
王君庆定下心神,浅笑着说:“只是随口一喊,你若不喜欢,我可以再称呼别的。”
喜欢,当然喜欢!
王辞在心里咆哮着这句话。
它喜欢得不得了!
可惜,它不能说实话。
“不用再称呼了。”王辞摆手拒绝,扭过头去,故作嫌弃:“料想你再换,也想不出几个合适的。”
王君庆闻言,便也没再坚持,反正他已经确定了一点,只这一点,已经能够推出许多事:
“嗯,那批货的去向,我不能说,但你若想了解些别的,我可以告诉你。”
王辞刚想开口,话到嘴边立马犹豫地咽了下去,内心不禁怀疑起,王君庆主动提起话头的目的。
“你不愿意说出走向东凰城那批货物的下落,却能说出其他的?”
“自然能,账簿你已经拿到了,说实话,其实就算我不说,你也能从其中的记录摸出粮货的下落。”王君庆道。
王辞瞥了账簿一眼,“那上面的记录,已经被墨水泼盖了,你……”
“不是我泼的。”王君庆开口解释:“每到去官府交税,账簿都要完好无污,这东西是我生前所录,我不会傻到自己害自己。”
王辞也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是你泼的。”
王君庆:“那你本来,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知不知道,现在看来,你并不知晓。”王辞有些心疼他开口解释的模样,只有不信任对方,说出去的话里才会带上距离感。
王君庆反应过来,道:“抱歉,是我多心了。”
“无事,不是你的错,如今那上面的记录,已经被污渍掩盖看不了,而你对此又不愿意说,我若问些别的事情,你当真愿意回答?”
王君庆深思熟虑过后,选择点了点头。走向东凰城的那批货物下落不能说,想必他今夜,也没有那么容易逃脱。
与其一直拒绝,不如主动探探对方想要什么,以退为进,“愿意。”
他说:“我愿意回答你接下来问过的所有问题,反正我已经死了,死人对活人造不成什么影响。”
这话之后,他目光流转,低头快速扫过王辞的后脚跟,“你不用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危害你的事。”
徐鞅扭头看他,并不相信这句话。谁说死人对活人造不成什么影响的?
人死后,或游离在外,或化成怨魂,或化成恶鬼,黑白红青,四种颜色的鬼魂,都能对活人,产生不同程度的危害,轻则扰人精神,使人生病,重则祸人丢魂,失去性命。
再细看眼前这位红衣鬼刹,级别之高,实力不小。
“你怎么能保证,你一定不会损人利己?”徐鞅忍不住问。
王君庆抿唇一笑,刻意夸了徐鞅几句:“我不能保证,因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该保证的人,都不应该是主动回答的我。”
“我不似你一般,死后有人可依有人可附,更有一身本领可学,我只是心有不甘,死后才会变成红衣鬼刹,若连此等魂身,都要遭受你顾忌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徐鞅得意地扬了扬眉,不屑一笑:“谁要顾忌你,你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亡魂而已!”
王君庆也扯唇笑道:“嗯,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亡魂而已,所以现在,你还要什么保证?”
“要你保证,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句句属实。”徐鞅说:“虽说你自愿回答已是难得,但我们却没有时间,听你编造谎言。”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算,王辞眼含疑惑地看着徐鞅,不知道这人又想搞出什么事情。
王君庆沉默了片刻,拳头微缩,暗中催动魂息,放出去给王逸然后,才在王辞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接受:“可以,我能保证。”才怪。
余下的两个字,被他搁在了心里,许是跟王逸然玩久了,他现在撒起谎来,莫名很顺利,连想出来的理由,都不用去费脑筋。
他深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理,也深知徐鞅要他保证的目的,是不怀好意,但那又怎么样?
徐鞅有人可附,他也有人可依,陆景冥是如此,王逸然更是如此,想必她现在,已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观察着他们。
越是想到身后有人,王君庆就越是不敢放松警惕,辜负了旁人的关心。
“你要我怎么做?”他说。
徐鞅将浮在半空的账簿取下,合上以后,页面泛起的青光全部消散,抬手赶走周围一圈的亡魂后,笑眯眯道:“很简单,你看着我——”
王君庆依言照做,抬起头与徐鞅对视着,在对方乌黑的眸光中,他仿佛看见了一团燃烧的火,那火幽幽浮在瞳孔之间,离他越来越近,好似要冲破血肉来到人的面前。
意识变得模糊不清之际,徐鞅和王辞的身影,开始变多重叠,那道青色的散光慢慢聚起,最终成了一个,咧嘴大笑的绿色头颅骷髅。
那笑容出现在死物上,本该死气沉沉,此刻却显得无比生动怖人,王君庆眉头紧锁地晃了晃头,意图通过此举清醒过来。
怎料他浑身动弹不得,退不得,那头颅逼近在他的面前,让他登时忘记了此刻的时间,今夕何夕,他已经分不清楚。
稳重踩在地上的双脚,莫名轻浮无依,他心中慌惧,掌心凝起一道魂力妄想挣扎,却在眨眼过后,动作僵硬着不动。
手上被迫停了挣扎。
青色鬼火燃烧在他灰白色的瞳孔里,显得格外森然美丽。
王辞看见王君庆再一次没了反应,不禁担忧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徐鞅笑着盯向面前的傀儡,隐瞒了实话,他是不会告诉王辞,他在炼化王君庆的,“没做什么,我只是让他暂时失去理智,避免他因为个人私欲而撒谎。”
“只是问些问题,你至于?”
“至于,当然至于。”徐鞅对王辞的反应呵呵一笑:“总不能他说主动回答,我们就真的要放松警惕,我施下的魂术,并不会置他于死地,你大可以放宽心。”
“他不能再死了。”王辞咬牙道:“谁都不能再杀了他!”
谁都不能再杀了王君庆?徐鞅眸光一暗,没说话。他王君庆是谁?凭什么不能被杀?这人跟陆景冥一样该死!最好死在一起,齐齐下黄泉地狱,也不枉费了,这一年以来的心思!
“仁慈是得不到好处的。”徐鞅说:“你不是想问其他问题?现在就可以问。”
王辞:“问了,说的都能是真话?”
徐鞅:“当然,我利用剥魂术压制了他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下,魂魄的所有反应都会出自本能,很难有假。”
有太多想问的,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王辞纠结着,不知道该问哪些问题,无奈挑了一句最想知道的:“你父母死后,你过得好不好?”
王君庆缓慢地回答着:“不……好。”
王辞:“为什么不好?”
王君庆:“同龄人笑我无父无母,叔父忙于商事极少关心我,叔母一直占着我父母留下的家宅,为堂弟将来做打算。”
王辞听到这儿,顿时恼怒不已:“你的房契在哪里!?”
王君庆:“在我屋里的暗道里。”
王辞又问:“是谁杀的你?”
王君庆:“不知道。”
王辞突然就不想问了,一连串的回答下来,心里仿佛在滴血,痛,太痛了!尤其是不知道那三个字!
王君庆毫无情绪的话,精准刺中了它的心!
“什么谁杀的?”徐鞅不解道:“他不是自己自杀的?”
王辞双目发红:“不是!他不是自杀的!他才不会自杀!”
徐鞅:“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自杀?他犯下的罪行常人承担不起,你说他不是自杀,那会有谁跟他过不去要杀他?”
王君庆平日里待人和善真诚,很少会惹起仇怨事端,这一点,京域里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不会有谁会直接恨他到,想杀他的地步。
就连自己想杀他,讨厌他,都是因为陆景冥的原因,谁叫他是陆景冥的挚友。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得很!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会不知道他的性格?你们都说他是自缢而死,可只有我一人知道,他是惨遭毒手,含冤而终!”
“不是自缢死的?”徐鞅还是不信,抬头盯向王君庆的脖颈,眼睛微眯仔细观察着半天,还真没在王君庆的脖颈上,看到什么勒痕。
不是自缢死的,那就只剩下了被淹死,或是毒死。
他比王君庆死得早,所以并不在场,也不知晓王君庆真正的死因,自缢这个解释,还是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王辞肃声重复:“不是!不是!他不是会想不开的人!”
若是这般容易想不开,又为何要苦苦忍下被同龄人嘲笑,被叔父忽视,被叔母欺负的痛苦日子!
早一走了之,或是自尽不就好了,又为什么要熬到长大,熬过惨兮兮的几十年!
徐鞅沉默着没说话,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上头的主人,包括所有京域百姓,都说王君庆是自缢而死的,可现实听到的事实却不是。
为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是因为不知道?还是故意撒谎?可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王君庆只是一个臭卖粮的,这个人死了,确实会对民间产生影响,但也不是天大的影响。
越想越不明白,徐鞅干脆就放弃了思考,反正真正的死因,跟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听着王辞继续问:“那你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谁?”
王君庆呆滞着,好久没作声,王辞瞧他答不出来,也不想勉强,本来想叫他放弃回忆,却又见他神情突破束缚,痛苦地紧锁着眉头,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字:“王……王……”
王辞轻声问:“王什么?”
对方的人依旧重复着那个字:“王……”
完整的名字始终没有被说出来,徐鞅这会儿,见他是这种反应,已经没了怀疑的心思,失去意识的人,想装起痛苦的表情来,是很难的。
“你好好想,我不逼你,你不要着急。”王辞在一旁细心安抚着他,想通过哄的方法让他没有那么难受。
没有了追问的声音,周围忽然变得安静,青色鬼火在他眼里愈燃愈烈,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王君庆口中一直重复着那个字,次数多到徐鞅和王辞两个人以为,他已经接近疯魔。
王辞满脸愧疚地上前握住他的手,又一次扑空之后,耳边没有了重复的那个字,许久的停顿过后,两人在期待之中,听到王君庆说:“王……王临。”
此话一出,不只是王辞,连徐鞅都被惊讶得一头雾水:“王临?那不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