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潭初压低声音回答他:“他得了怪病,每日的事情总会挑着忘上几件,让他记人可难呢。”他瞄了眼江月,故作悲伤,“我们那的人都把他当傻子,只有我从小不嫌弃跟他玩到大,他呀,就我一个朋友。”
苏淮惊叹一声,看看江月,看看陆潭初。
看江月时目光多了同情,看陆潭初时多了敬佩。
陆潭初回正身体,轻咳两声,对江月:“无妨,我们现在重新互相认识一下。”
江月:“……”
船舱这么小……他听得见好吗?
他不信陆潭初觉得他听不到,就是故意的罢了。
苏淮道:“苏淮,字满川。”
陆潭初道:“我叫陆潭初,字潮生。”
他们齐齐看向江月。
江月迟疑一下,还是用上了上次陆潭初替他编的字,“江月,字明石。”
陆潭初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又笑起来。
他原本还想着江月若是说不出来字,他就替他补充。
看来他忘掉的东西很多,但记住的也不算少。
苏淮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转了一圈。
“你们二人的名字很好记。”
江月和陆潭初看向他,等他的后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陆潭初笑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位先生字、号均不可知,流传后世的作品也仅有两首,却惊才绝艳,一首《春江花月夜》就以他的惊世才学博得世人赞誉。”
苏淮情绪似乎沉下去,闷头喝了口酒,“这世上天才伟人太多。”
他沉默着又喝了一口。
“没有我等。”
陆潭初依然笑着,“天才太极致,伟人太累,不如芸芸众生。”
“都是空话大话!”
江月看过去,失常的情绪爆发似乎把他自己也弄的有些无措。
苏淮沉着脸说:“我醉了。”
江月说:“你没醉。”
他不知什么情绪地看过来,江月也不避。
陆潭初说:“你可以说点醉话。”
苏淮视线在他们之间走了一圈,最后落到船舱外的抚河上,忽然大步走出去,站到船尾,终于能从沉闷空气中解脱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江月他们也跟上去。
里面确实又挤又闷人。
苏淮看着陆潭初说:“我五十二岁了,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人未经世事的天真。”
陆潭初纠正他说:“是天真,不是未经世事。”
苏淮不和他争,继续说道:“芸芸众生怎么能让人记住呢?过往云烟,都一样的,迟早会忘。世人势利地想求一个功名,无非就是为了被记住,希望自己存在,有错吗?”
陆潭初道:“没错。”
“说着一些听着漂亮的大话……可谁没有野心?谁没有大志?谁能接受自己是旁人史书功绩上的逗点?我苏淮不过是想要一个证明,我想留名青史!”
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可太难了,太难了……谁这一生没有过点足以拿出去跟外人说道的经历和起落?我曾经……”
苏淮把呼之欲出的某些事咽下去,“我也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早没有人记得了,我那些无聊诗句的平仄也早被世人忘了,那些人曾经多狂热地惊叹我是天上谪仙人,如今就同样程度的漠视回应我,世道太乱了,没有人需要造作的诗句了……不如那些府官,不管在任做过什么事,只要得了任命,史书就有记录,后世就能留名……”
江月皱起眉:“为什么非要被记住呢?”
“这是我的不甘心,我在世上……无亲无故,就想留下这么点痕迹……”
江月道:“恕我不能理解,能不能被人铭记这事我不在乎,我只记住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那些不重要的、没意义的,我巴不得忘掉。”
苏淮被他这冷冰冰的态度浇了一身凉水,被激得就想用满身的刺刺人。
他说:“你会的!你会有不想忘掉的东西的!现在这样说只是你没有那份心,没到那个点,你会有那种时刻,拼命想拥有想记起的记忆想不起来,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想了解看透的人怎么也认不清。你会恨,恨那些东西那些人,恨自己,你会苦闷会痛苦,你想不明白,你得不到,你想知道为什么,你抓耳挠腮想不清楚,折磨自己,然后你就发现自己终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人!你就会明白我今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也会有人对你用你现在的语气冷嘲热讽,不理解你!”
陆潭初插口叫了苏淮一声,“苏谪仙。”
江月微微一愣。
不是因为陆潭初这声称呼,而是因为他自然地走到他和苏淮之间,在那个愤怒失意的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握住了江月的手。
又是相似的安抚意味。
江月想说他没被影响,反正他如旁人所说感情淡漠,他心硬,他不在乎,苏淮这些话就影响不到他。
可陆潭初这个人啊……怎么总自以为是地来安抚他,关心他。
他原本真觉得苏淮的话对自己毫无作用的。
他的心好像瞬间从内部瓦解掉了,然后又猛然闯进一个陆潭初,手上传来的温度把打碎的空缺填得满满当当。
江月想逃了,仿佛陆潭初的温度灼人似的。
他觉得要完蛋了,要崩盘了。
他悄不作声地慢慢退出自己的手指,却又被反手抓得紧紧,陆潭初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三下,然后松开了手。
江月怔怔地看着陆潭初的侧脸。
天空残阳正在退场,夜色正慢慢漫上来,云霞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正在加深却发透的蓝色混着落日末尾的红霞给陆潭初做背景。
他忽然觉得这人怎么能笑得这么好看。
笑容永远这么热烈张扬,自信。
陆潭初说:“苏谪仙,我记得你的诗。”
他吟道:
“一袭江月揽青衫,半生浮志舟火残。
本性未移江山改,帝王可还寻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