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漫长的拉锯战持续了也不知道多久,但好像因着刃决心要把这个有趣的家伙留得长久一些,丹恒不再每夜不得安寝了,现下刃改为在白日里骚扰他多些,嘴上说着是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等丹恒对着那些孩子讲完了,他却还要缠着丹恒再问上几句。
丹恒也不知道这日子会过多久,他也做好了一直过这样日子的准备,上回那道士落荒而逃之后,并不见有道士的师父师祖来找回场面,或许是道士羞于提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刃实在是太厉害了,总之,想要旁人帮他把刃从自己身边带离似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一件事情,幸而现下他不再因夜间无眠而总是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与鬼魂为邻便也不再显得那么难以接受。
以刃的眼光看来,丹恒的日子过得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有些清苦。
镇上的学生自然比村中境况好些,但丹恒所收的束脩不算多,是以总要另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计。他那院落中被开垦出了一片地,刃常看见他教完了学生便操起锄头去耕田,心想那两条胳膊原来是这么练出来的,似乎和什么六艺也差得很远,这小子果然是在唬他。
刃来了之后其实有一桩好处,这院子里阴气一重,旁人察觉不出来什么,那些虫子却都不大敢来了,于是丹恒的收成便好起来,刃对自己带来的变化感到得意,但丹恒绝不因此而感谢他,刃想,这小子一定是装作不知道此事,后来特意与丹恒提起来的时候,丹恒便说:“既然你要住在此地,便权当是房钱了。”
没听说过还要向鬼收房钱的,刃看丹恒的确是从来没有怕过他,也不恼,只笑说我连张床也没有怎么能说是房客,且你这算不算是棺材底下伸手?还君子呢,不过如此。
第二天丹恒给他立了个牌位,说床给你准备上了,当晚便遭了久违的鬼压床,一整夜。
再起床的时候丹恒默默地将那木牌又拖进院子里劈成了木柴,结果一连几日火都烧不旺,吃了好几天的夹生饭。
那一年收成太好了,丹恒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他便背着篓子去市集上。照例抄近路是要走那一片野地,丹恒一路上步伐都显得有些犹豫,等到了要选路的地界停下来,问刃说此地可还有别的住客?
刃被住客两个字给逗笑了,答曰你猜。
丹恒不猜,他选绕路,背上东西沉重,走得气喘吁吁,速度比往日也慢了不少,一直走到太阳升起来。
刃不怕太阳,只跟在丹恒背后飘来飘去,尽职尽责地做一个缠身的冤魂,他是绝不肯想个什么办法来帮丹恒一把的,丹恒似乎也对此不抱有奢望,甚至于他也不甚在乎刃是不是跟上来了,一路上并不回头看。
可刃偏偏要跟,一边跟一边在心里念叨,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晚上回来的时候情形便更骇人些,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夜路撞鬼,丹恒还是不回头看,他埋头往前走,月光在地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但他知道后面还有一位,正往他的脖子里时不时地吹冷风呢。
日子一久,他们俩似乎都习惯了。
甚至于刃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习惯些——第二年的夏日久旱无雨,他还很是为丹恒的地担心了一阵子,夜里跑到地垄上抬头望天,几乎上演了一目鬼魂祈雨。
他自己绝不承认这是什么对丹恒的关心,只觉得集市上还算热闹,秋日里去逛逛也不失为鬼生的一点慰藉,全然忘了自己如今行动自由,想去看热闹是何处都去得,不是非要跟在丹恒身边的。
丹恒起夜的时候看见刃蹲在地里的姿态被唬得脚下一滑,差点扭了自己的脚脖子,后来便委婉地劝刃说那都是天时——这句话成功使得刃在那年秋日坚持坐在丹恒的背篓里,说天时好不好你的背上都轻不了。
所以最后丹恒还是气喘吁吁地到了集上,他看见刃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飘飘荡荡,第一反应也不是刃该下来帮他一把,只忧心忡忡人群之中会不会有那所谓天眼尚未关上的孩童,刃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飘荡着,是很容易惊吓到旁人的。
或者,再冒出来一个道士?
现在丹恒并不期待这一点了。
在集上刃听见旁人聊天,说起这一年的秋日里是有个秋闱。那几个人与丹恒看来也认识,彼此之间叽叽喳喳地说完了,转头便问丹恒说你这秀才功名都拿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不去秋闱?
丹恒摇头,道:“在下的才学并不好,秋试人才济济,哪里便轮得到在下了呢。”
刃忘了自己曾经有没有见过别的读书人,但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凡读书人都不该错过那些带着加官进爵希望的东西,于是他忍不住看了丹恒一眼,发现丹恒的神色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他答了这句话,低着头看他面前的那些萝卜和白菜,看一眼,再回去看他的书。
那些人便觉得有些无趣的走,大概他们本来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答话。
刃很认真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心想今晚要不要辛苦一下自己,去找这几个人在梦里谈谈心。
但看一看丹恒很平静的神色,他忽然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左右丹恒全不在乎,还是留下来看看丹恒的梦境之中会发生什么更有趣些。
他又落下来,蹲在丹恒面前,还是一如既往挡不住光,但丹恒抬眼来看着他,神情有些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