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熟悉是因为他仍是含威凤眼,高挺鼻梁,仍是一副俊美无双的面容;陌生则是因那周身的气质。从前是君子璞玉,锋芒寸寸藏于鞘中,如今好似剑已出鞘,凌厉之姿不可挡,比起从前那让人不敢近前的出尘之感,多了莫测的威压。
紫衣贵重……很配他的品格。
只是疑惑一眼,苏行舟已敛了眉目,从容转过头,继续在喧闹繁华声里打马向前。
“他这是要去何处?”
顾清芳郑重道:“去守北境,他如今得了苏修远重用,被委以重任,派去边境杀杀那帮蛮子的气焰。听说还要把定王爷换回来。”
瞧着案上那点点红,江敬月微微摆弄着美人觚中的梅枝,嘴角浮上一丝喜色:“那是好事。他能一展抱负,王爷也可与王妃夫妻团聚。”
许是苏行舟干脆利落断往事的模样合了苏修远的心意,他待苏行舟也亲厚了些。苏行舟也有意无意透露出些想弥补旧过的意思,主动提出要为苏修远尽心。
苏修远派给他的第一桩差事,是去正清宫审废太子,让他供出劫人案背后,是谁在宫内传递消息。连审七日,废太子未吐一字。到第八日苏修远亲观时,废太子苏修泽触柱而亡,玉山倾倒,鲜红的血溅在了苏修远的脸上。
宫里的内线冒死递出这个消息后,他们几人久久无话。阁中分明点着灯,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昏暗,一片死寂里只容得下叹息。太子没了,太子用命保下了唐言海在宫内的经营,他们又去辅佐谁呢,在初秋那个萧条的时节,一切都陷入了长久的蛰伏。
周玉鸣自请外放,顾清芳只能偶尔来看她,仅剩的太子党旧人,也隐在了官场中。她躺在清音坊的一隅天地内养伤,睁眼是四四方方的墙角,闭眼是过往一路的拼杀与挣扎,是拜倒在唐言海轿前的那一刻,天子殿引何闻昌入局的那一天,是玉燕宫血色浓重、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也是刀抵颈侧,被投入诏狱的那个清晨。
临风被她赶去了宁州,身旁相伴的只有春绾和苦涩的药味。没有饴糖入口,她只觉那药中的苦味久久在舌尖盘旋,发麻发疼,那时她才渐渐明白,这原该是毫无希望的滋味。
“苏世子此时去北境也好,朝堂上徐念仪和程则渊两党斗得如火如荼,他估计哪头都不愿意站。”顾清芳看着仍在行进的长队,发出了一声慨叹,“哎你说,苏修远怎么心就那么大,程则渊和温秋蘅投了他,他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江敬月微微一怔,缓缓道:“因为程则渊有功且有用。”
“这功我明白,他让我们救不出太子,苏修远江山无忧;有用如何解释呢?”顾清芳直接道。
“昔日徐念仪是他门下第一得力之人,他懒得应对麾下诸人时,都是徐念仪在发号施令,徐念仪自是经营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倒是想提拔出个人来跟徐念仪分权,但是徐念仪的谋略与心智,又岂是一般人能压住的。程则渊一来,那些已投向他的太子党便有了主心骨,他们要洗掉往日追随太子的烙印,要在那帮子从龙之臣手下谋得一席之地,便会拧成一股绳,成为抗衡徐念仪的一股力量。”
顾清芳冷笑:“苏修远还真心狠,鸟尽弓藏,徐念仪可不知给他立了多少功,上位半年便想着要削她手里的权了,和先帝真一个模样,饶是徐念仪那般阴损毒辣的人,也招架不住这样疑心深重的主子。”
“真不知道心计无双的程大人,能不能在这位君主身边落个好下场。”
江敬月重回躺回了塌上,半倚着墙:“他一直都不怕斗,先为人手中棋,才能在之后做那执棋人。”
说完此句,她回忆起程则渊在诏狱中扔下的那句“拭目以待”。那晚春绾带人救出她后,曾言那日诏狱的守卫比平时松上许多,如今看来,倒是疑点重重。
“有件事我纳闷得很,他为何不向苏修远供出我和周大人?虽说我二人一个开头,一个善后,未在宫里动手,可到底也算是同谋呀。”顾清芳合上窗户,往炭盆里夹了块碳,火烧得正旺,发出嘶嘶的声音。
“或许他供了,但那杂技班子逃了,也没抓着周大人的现行,不好让你们与我同罪。”
“又或许……”江敬月微微沉吟,叹了口气,“他不想百年之后,在老师面前,再多一桩罪孽。”
顾清芳嗤笑一声:“若是第一种,那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温秋蘅,她往昭明殿跑得那样急,一下子就让杂技班子发觉了不对劲。又当着满殿宗亲朝臣说你谋逆,这消息可不马上就传到城外的周大人耳朵里了。”
许是冬日人也懒怠,江敬月听完半晌后都没应答,缓缓阖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