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呼:“太子身后有宗法礼教庇护,尚且如此艰难,若要扶持长公主,这一路该是何等艰辛,且不说苏修远知道此事会如何围追堵截,但就是从前追随太子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会认同此事。”
屋内的气氛凝重,明明有灿烂晨光照入,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春绾,你知道我出城去见周玉鸣的那一路都看到了什么吗?”
她双目中多了一分沧桑:“是城外无处栖身的流民。”
“苏修远废除了太子的轻徭薄赋之策,除田税加重之外,另征人头税,历代以土地为生者苦不堪言,辛苦劳作一载,却连税赋都交不起,只得弃地而逃,另谋出路。而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他觉得国库不够充裕,没有足够的钱去休整乾祥殿。”
“除苛捐杂税之外,另有豪强以各种手段强占、兼并土地,以当今皇后母族与辈分高的宗室皇亲最为严重。这是苏修远给他们的利,他们也愿意每年奉上些孝敬给他。”
“我到了安州,看到了如今是安州府同知的周玉鸣。他眼中早没了当日的神采,只是夹在安州府两党之间勉强度日。他说自己在此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徐党之人喜欢挑他的刺,程党之人纵是看在往日情面上不为难他,却也没断过要他认命,诱他为其所用的心思。本是仅低于知府的同知之位,却被赶去管理工房……”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讽刺一笑:“我还在纳闷安州何时多了那么几家琴坊,有时打马从宅前过,总能听得丝竹之声,原来陛下爱乐之名,已远至南部,原来那想献媚讨好之心,地方官员也多得很。”
春绾不忍听,垂下了头,江敬月半年养病,她却时常在京都走动,便是京都内的悲戚之事也听了不少。
“我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这比当年还不如,九年前那个立誓清仇怨、掌权柄、改制度的我,什么都没做到。”
她的目光郑重而热切:“所以我想改变这一切,除了‘忠民’二字,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甘心。”一丝怨恨藏于她的眼底,樱红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甘心仇人稳坐高台,不甘心多年夙愿终成空梦。”
“午夜梦回,我会怨恨自己。怨恨当日筹谋不慎,满盘皆输,怨恨自己没能早早堪破程则渊所走的道,怨恨自己,加速了太子的死亡……”
春绾不忍听下去,出言打断:“可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话落,江敬月双目通红,芙蓉面上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很好没有用,败了就是败了。他日九泉之下,这些挣扎不足以让我去回答姐姐的问题,也不足以让我去直视老师的双眼,更不足以让我自己的心得到慰藉。”
“我还想与苏修远斗一次……”
江敬月的眼中迸射出精光,笃定道:“这一次,我赌苏映卿身上有她兄长的仁厚与贤德,没有她兄长的软弱。我赌她,会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会让我实现我的愿望。”
她抬手触到阳光,白皙的指尖染上了丝丝暖意。
春绾自知已拦不住她,也不会再拦她,抬头轻笑:“跟随姑娘也有九年了,往日里见到的女官各个聪慧,还没见识过女帝的风姿。风雪已历多程,此后年月,只愿如昔如旧,与姑娘并肩。”
江敬月温柔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随着日头落下,暑气也慢慢消散。定王府的晴琬阁内,苏汐怀伏案提笔,不时拨弄下算筹,专注于面前的账册。
“殿下,用些绿豆汤吧,仔细夜间伤眼睛。”澜声轻手轻脚放下了东西,静静立在一旁。
苏汐怀瞧了眼晶莹的玉盏,把它推远了些:“我算完了再喝,不然喝了这汤,我还想尝些荷花酥,账便看不完了。”
“是。”澜声低低应了一声,欣喜又爱怜地看着郡主。
从前府中的进项收支都是世子过目,郡主是最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可自从世子去了北境,郡主不忍王妃撑着病体打理,便接过了这些琐碎之事,这一管,就是半年。
平常听戏作画的时间都用来了核对账目,整肃府纪,已然是一副当家人的派头,让王爷王妃放心地去了京郊静养。
“郡主殿下,主子给您送了封信。”白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得苏汐怀猛抬起了头。
她慌忙搁笔跑出,打起帘子:“兄长班师回朝不是还有些时日吗,你怎么先到了。”
“主子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郡主殿下相助,遣我先行,还请殿下细看此信。”白砚未抬头,一贯调笑的语调也在此刻收敛了起来,字字郑重。
苏汐怀立刻接过了信,细细扫过,娇美的容颜上露出一抹惊讶,转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渐渐释然,低声道:“让兄长放心,此事我必定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