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若是东胡国还不‘老实’的话,”商司予的眸子带着一丝怜意,好似雨后新叶上的玉露。
“至于远征与否,‘平卦’的天意也只作一个参考,毕竟谋事在人,其余的闵公可自行定夺。”
吴闵公满意地点头,上吊着的眼睛眯起来,射出一丝凛冽的寒光。
他枯瘦的脸庞泛着青色,却还有几丝红晕交杂其中,极其不协调。
闵公的身子愈发虚弱了,但他却不就此罢手。
商司予能从他的眼里窥伺到一场血光之灾。
——吴闵公从来都好征伐之事。
依商司予多年献卦的经验来看,关于征伐一事的卦象有三类,分别为“凶卦”、“平卦”、“吉卦”。通常“平卦”和“吉卦”两者会助长闵公的嚣张气焰,至于“凶卦”……
她不得而知。
征伐一事,她从未献过“凶卦”。
不是因“凶卦”从没被占卜出来,只是因闵公不喜欢。
之前吴国想同一个蛮荒小国交战,这个小国距离吴国有二十千里远,且蛮荒小国内黄沙漫天、条件极为恶劣,而吴国士兵好水战,所以这场战争实在是没有必要。
毫无疑问,天理所给出的卦象是凶兆。
但这个蛮荒小国屡屡挑衅,从不肯屈服于吴闵公。
吴闵公便执意远征此蛮荒小国,吴国的朝廷重臣都知道其中的利弊,但没有人敢出来反对。
商司予自然也不敢。
她最胆小了。
公良溪那时还会吵着问她:“阿予为何不肯将卜出来的‘凶卦’献给闵公?征伐事关重大,万民的苦难都系于此,天意已看不下去了,而阿予你却执意篡改卦象!”
她一双干净的眸子闪着泪光,声音却格外的沉重和冷清。“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
此时的她好似一个捍卫天理的神明少女,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毕竟她可是公良世家的后人,公良溪。
“阿予,我对你很失望,”公良溪失落地垂下眸子。“你篡改的不仅仅是卦象,更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凶卦’就注定了这次的征伐是不合时宜的。”
“难道你忍心无数的平民百姓被擒去作战、无数的家庭支离破散、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吴国国内血流成河么……”
“……”
商司予扯回了自己的思绪,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安抚好公良溪极其不稳定的情绪的,反正应当费了不少功夫。
但,阿溪啊,闵公不会听的。
几乎所有的上位者都是耳聋眼盲之人,更有甚者是心盲之人,吴闵公好巧不巧地,就是那最严重的心盲之人。
吴闵公发出一丝嘶哑的笑声:“商祝史这不是会卜卦么?上次涝灾的凶卦,公良溪拜见孤是说天意出了错。”
他的目光如电,径直射向商司予。“难道一经传授下来的天意还会有变故吗?”
沉寂,长久的沉寂。
吴闵公毕竟当了三十余年的诸侯王,如今垂垂老矣但那股威压劲儿依旧在,李公公也有些汗流浃背地不置一言。
商司予慌乱地跪了下来,膝盖同地板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始终垂着颈头,像是折断了一般。
“臣罪丘山,天理当然不会骗人,的确是臣卜卦不力,错卜了卦象。吴国境内一直太平,区区涝灾而已,又怎么能危害到吴国今后的发展?”
她以额伏地,语调平稳。
“由此可断,大凶之卦竟毫无来由。是臣愚昧,烧制龟甲之时也竟没有注意火候,才卜筮出了大凶之卦。天意一经传授,自然不会有变故,公良溪代天理替我开罪,这是对天理的不敬。”
“国师府悉听闵公的处罚,绝无怨言。”商司予仰望着床榻之上的吴闵公,随后再磕了一头。
——她已经记不清做了这个姿势多少次了。
面对阴晴不定的吴闵公,已是轻车熟路了。
吴闵公目视着商司予纤细的脖颈,洁白细腻的肌肤、浓郁如墨的发丝,两色相互交融,竟是意外的摄人心魄。
不得不说,这位商祝史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近乎贪婪地想道。
丝毫不吝于那些东胡舞女。
直到商司予的腿脚开始僵硬地痛起来,直到她的颈头当真被“折断”,直到她的脖颈被吴闵公的目光盯得发烫。
吴闵公才移开目光,悠悠地说了句:“罢了,罢了。商祝史你跟在我身边多年,经你手的卦象,未有令我不满意的,还得感谢你的卦象,让孤知晓,天意始终是站在吴国这边的。”
随后他的语气陡然加重,恰如泰山之石滚滚而落。
“这只是第一次,孤老了,实在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先礼后兵,恩威并施。
吴闵公对她已是相当有耐心了。
商司予笑起来。“闵公宽仁大义,我代整个国师府谢过闵公。天意不可违背,篡改卦象之人必遭受天谴。臣所卜之卦,皆是天理的旨意,天佑吴国,闵公自然放心。”
屋内幽静,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地伫立着,幽静得有些过分了,像是没有活人的气息。
所以接下来的女子声音格外突兀。
“臣今后定当竭力卜卦,不负闵公的信任。”
因为她是唯一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