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看着,而她身侧的矜贵公子却摇身一变,成了名利场上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老手。
他三两步走向前去,谦卑地拱手行礼,随之接过那觚酒,一饮而尽。
饮酒之后,他玉石般的面容微动,寥寥红晕渲其上,他和润笑起,推杯换盏之间,又说起:“我不善饮酒,但安兄,两年未见,心中实在挂念,如今更是盛情难却。”
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安兄”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一饮而尽的酒觚,闻言又挑动眉峰,咧嘴大笑,甚还牵动起他颈侧的经脉,“卞公子还是这般能言善道,脱口而出之语总是这般感人肺腑。”
不过他眼中的情绪依旧冷峭,且透出一股锐利、难耐的眸光,接着他喟然长叹:
“……是啊,两年未见了。你说你,云游天下、恣意飞扬的说客不做,偏生要去做那周朝使节,于是就没个闲空当儿来齐国看看我们这些老相识了。哎,你现在总算卸去了周朝使节这个名头,才得以到吴国。”
他说这番话时中气足,音量大,即便是在如此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宴会上也能听得清楚。
宴上坐着饮酒赏歌舞的卿士们纷纷侧目,向松木门前长身而立的卞和玉看来,并在他与那商贾身上来回扫视。
周朝使节若是奉命来到齐国,要么是四海升平、交两国之情谊,要么就是如前不久覆灭的吴国一般:奉天子命令来征讨诸侯国。
况且齐国与周朝的关系本就不睦,如若周朝使节当真来了齐国,那便只能是后者。
不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便是覆灭整个诸侯国。
所以众人听到这番话就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筷箸,他们脸上的喜眉笑眼霎时消失不见,脸色变得沉重下来。
商司予也定神看了这位商贾一眼,他浓眉大眼,面容似重枣一般朱红,但印堂却隐隐有些酒曲般的暗黄,他穿着短袖筒、宽袖口的吉服,显得不伦不类。
他说是卞和玉多年未见的好友,却在宴会这般隆重的场所公然谈论起卞和玉如今微妙的身份——周朝使节,想来也不是什么情真意切的好友。
卞和玉不以为意,淡淡揭过,“不论身份,也不论心迹,我现在不还是来到齐国与你寒暄一番了么?再说了,我如今依旧是周王朝的使节呀。”
商司予:“……”
确实还是,只不过是被周天子追杀的周朝使节。
众人皆是哗然,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卞和玉确然是受到齐国的款待,但现下却吃里扒外,仍心向周朝;但更多人是漠然置之,隔岸观火。
不过还有一人,穿着极为端正的冕服,玄衣纁裳,一双桃花眸含着隐隐的担心之意。
商司予讶异了一瞬,是陆随。
想来也是没错的,陆随是陆家的二公子,自然也会出席这场宴会,没准他还有资格参与肃穆些的献祭仪式。
适才那“安兄”触及到卞和玉的目光之后,便一下子噤了声,退入宴庭中。
她有些疑惑,卞和玉是用眼神在告诫他么?
于是她偏头去瞧,倒是没从那双清黑的眸子里瞧出些什么。
“商祝史,你在看些什么?”许是她眼里的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太过明显了,卞和玉才咬牙切齿地问起她来。
在商司予慌忙别开眼睛,装作无事人一般捏着衣角时,她又听到筵席中的人声,细微又轻,不过她还是听到了。
似乎是:“齐善公来了——”
她抬目,只见一位拖着玄色饕餮纹饰长袍的男人从暗处走至高台上,那人身量极高,器宇不凡。
只是他浓眉瞠目,狭长的眼睛中全然是凛冽的霜雪之气,不怒自威。
商司予咬牙:好像这位齐善公同“善”字有些不沾边呢?况且瞧他这副雷厉、果决的模样,也与书上、传闻中有些出入罢。
传闻这位诸侯王还未即位时,是位优柔寡断的嫡长子,人称“公子晏翊”,他不攻于心计、不玩弄权势,却爱极吟诗作赋、弹琴作画一类的风流雅事。
他极有天赋,少年之时便可作出《花下狸奴》这般栩栩如生的画作,倏忽间惊动了各大诸侯国的画师们,说是:齐国出了个惊才艳艳的少年人物,长大后绝非池中之物。
公子晏翊的父亲齐庄公也很喜欢他的这番不争不抢、温温和和的心性,认为他有“仁君”的本性,来日定能将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因此当周天子向各国索要嫡长子之时,齐庄公是踌躇而痛心的。
出乎他意料的,吴国和卫国都很配合,尤其是卫国,玄王当天颁布政令,卫灵公当天就将嫡长子给送了出去。
但齐庄公没有任何办法,既然他的盟友都配合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与周天子作对呢?
周天子说是“教化”,实则是“鞭策”,是想借此来打压下他们这些诸侯王的嚣张气焰。
不出他所料的,周天子果然虐待质子,齐庄公快马加鞭将公子晏翊给接回来:接到之时,公子晏翊皮开肉绽、浑身浴血,但面容倒是沉静。
只不过他养好伤之后,就再也不谈作画、写字一事了,整日泡在权势的铜小罐中。
商司予忆起古籍上所记载的关于齐善公的种种过往,她倏忽间觉得自己应当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这位心境发生巨大变化的诸侯王,自是应该好生地察言观色一番。
她现在对他们几位嫡长子在周朝作质子的事情更加有兴致了:周玄王到底是做什么才会使得,公子晏翊放弃少年时的爱好,还有公子庆许为何那般厌恶卞和玉,以及卞和玉为何……
宴会上的古乐声戛然而止,商司予的神思骤然被扯回现实,卞和玉见她懵然无甚反应,便拉住她的袖襟将她给带了下来,向齐善公行跪拜之礼。
所有人都俯身跪拜,以示敬畏。齐善公当真只是国家的象征而没有实权么?恐怕不见得。
“卞先生,入坐罢。”齐善公硬邦邦地说完这句话就甩袖而坐,接着朝向群臣,脸色稍有缓和,“祭祀之礼已然结束,齐国今年必定是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高台之下一阵喧闹之声,卿士们重又喜笑颜开,笑说祭祀好呀,祭祀好呀。
悠扬的笛乐声悠扬传来,席间筷箸的叮铃声也多起来,现下气氛才将将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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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伊始,一群舞女和乐师席然进入殿内,舞女们身着青绿的曲裾深衣,身姿轻盈;乐师们则是穿着银色长袍,怀揣着骨排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