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啼殿的宴会结束之后,卞和玉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他不再教她古音经论,还将那些她未看完的古籍都收走了。
商司予只能认栽跑到藏书阁去找,但这人居然没有分类放回,放回就放回罢,他还将古籍的顺序打乱了:
这分明是存心给她找不痛快。
她看着偌大的梨木书架子,陷入沉思。找着找着,她就开始骂骂咧咧了:知识是无私的,可这人心思也忒坏了,知识都不让她学!
商司予原本没这么好学,可卞和玉这么一干,她就觉得她非学不可。
当然,她也并非整日埋头在藏书阁中。卞和玉不再教习她古音经论,便又像前几日那样很少待在府邸中,早出晚归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这于她而言,是好事。没有他本人明面上的“监视”,虽然还有他手底下人的监视,即便这样,她也觉得舒心。这就证明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学习古琴了。
宴会散场那日,商司予借此机会去接触了陆长鹤,就是那位公然违拗齐善公命令的乐师。
两个聪明人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但彼此都未完全相信对方。她表示完全理解陆长鹤对自己的芥蒂,若是两人调换一下身份,她连同他说话也不肯。
毕竟,卞和玉身边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但那位乐师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他斟酌几番后答应教习她七弦古琴的指法和技巧。不过代价是,她要告诉他学习的目的。
商司予当即约定好日子,表示完全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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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月中旬,冬雪密密匝匝地落下来。
齐国“筛选”祭司的日子愈来愈近了。
商司予既感到惶恐,又感到兴奋。她还是撑着那把槐黄色的油纸伞,冒着夜色,走在卞府中,步履略有些急促。
静谧、松软、寒凉,她的脑子有片刻发懵,但转念又有些心惊胆战,府邸内没有光亮,因为已经很晚了。
她是要去赴陆长鹤的约定。
约定的时间的是寅时。若非冬日,天都快亮了。
不是她说,她这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样子,是真的很像来偷鸡摸狗的呀。
商司予慌慌张张地走到了陆府。陆长鹤虽是宫廷里的乐师,但他也仍是陆家的人,齐善公予他特权:他白日里需待在宫内为他弹奏曲子,但晚上便可回到家中。
他这个进宫的人,还挺自由的。她讶异,在鸣啼殿那日陆长鹤当着齐国上下卿士公然拂了善公的面子,但齐善公却并未惩处他,依旧对他这般贴切。
难道齐善公当真是碍于陆家的权势,但施闲云明明又有推翻陆家的心思,齐善公只用静坐等待就行了,何必在明面上与施家交好,又暗暗维持与陆家的关系?
商司予走的是后门,陆家大门在晚上会被封锁。
风雪“呼呼”地拍打在她的发根和脸上,她撑着伞,还是这般狼狈,心想就怪这破烂天气。
她忍着寒冷,艰难地伸出左手,扣响朱红后门。
适才走了一路,右手执着伞柄已经冻僵了,但她的左手藏在袖襟深处,带着暖融融的热意。
但她一伸出左手,努力全白搭。
木门“吱哑”一声被打开,探出一颗头。
不是陆长鹤,是陆随。
那双眼睛审视着她,脸上的少年之气不减反增。
陆随看了一会儿,觉得外面还是太冷了,决定将这位“不速之客”带回房间内,再细细盘问。
这时,门内传出一个温雅的人声,清亮悦耳。
“阿随,是商姑娘来了么?带她进来罢。”
是陆长鹤的声音。
陆随面无表情地应:“知道了。”
灯烛摇曳在窗格上,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只有几张桌椅,中央摆放着一架古琴:就是宴会那日的漆灰古琴。
商司予今日才得以近观。连珠式古琴,琴身堪称完美。琴弦用丝制成,由粗及细缚弦七根,琴尾漂亮,尤其是蛇腹断纹印在琴面上,断纹是历史的痕迹。
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这把漆灰古琴,应是宫廷工匠所锻造的一把品质上好的古琴。
陆长鹤见她目不转睛凝视着这架古琴,便笑起来,“想来,这把漆灰古琴还是卞和玉送与我的。”
商司予倏忽移开琴身上的目光,看向陆长鹤,口中喃喃道:“卞和玉?”
她并非疑惑卞和玉送与陆长鹤古琴,而是疑惑卞和玉怎么会与陆长鹤有交集。
陆随与卞和玉就只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比武争斗。
吴、齐、许、卫四国联盟中,惟一不睦的便是齐国与卫国的关系。齐庄公看不惯卫灵公那副装儒雅君子、偏又野心勃勃的模样,卫灵公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久而久之,两国的关系就这样僵化了。
照理来讲,诸侯与诸侯之间的关系破裂,臣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例外。
况且那时卞和玉还是卫国的嫡长子,被卫灵公视作骄傲,是出了名的清正雅姿、温驯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