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自然不喜他与齐国臣子有什么来往，但卞和玉似乎没有听从，克制了许久的贵公子肆意地结交朋友。

“那时人人都道卫国嫡长子惊才艳艳，长于诗书礼乐，怀珠抱玉，但为人却也温驯古板。”

陆长鹤又说，“但这位少年嫡长子其实非常倜傥不羁、潇洒肆意，剑术了得，他当年甚至还赢过了阿随。”

陆长鹤的声音娓娓传来，商司予此时就像在喝一盏佳酿，醇香凛冽。她仿佛当真能够通过这些话，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窥伺到曾经风流蕴藉的卞和玉。

陆随抱胸站在一侧，冷不丁插嘴：“什么怀珠抱玉、温驯古板，他才没有什么嫡长子风度，冷心冷情的，还只知道嘲弄他人，太虚伪了！”

“……阿随，你不能因为打不过他就诋毁他罢。”陆长鹤无奈地笑，“胜负乃是常事，你如此不服输，那便再去同他比试一番。”

“兄长，你以为我没有么？”陆随冷哼一声。“自卞和玉被送去当质子，我们就再没有见到了。好不容易等到重逢，谁曾想这人根本不是来见我们的，而是到齐国来游说、行商的！”

陆长鹤敛下眉目：“游说、行商与比武似乎不耽误。”

陆随默了片刻，“……我不会与卞和玉这种叛徒为伍，况且他那时连剑都拿不稳，也避不开我的剑，更遑论同我比试了。”

……

屋内的气氛骤然沉静下来，好似热闹后的落幕，徒惹得人心发紧。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所怀念的都是曾经的那位嫡长子，而非如今的卞和玉。

商司予忽然有些没由来的难过。

像是看到一朵花枯萎般的遗憾，明明她还未来得及看看那花盛开时明亮的姿态，那花便悄无声息地烂掉了。

因为活在纳垢藏污、蠹虫遍布的阴冷沟壑中，所以她深知其中的不易，不仅身体乃至心神都会受到污染以至于被同化，随后变成一条彻头彻尾的蠹虫。

她靠着仅有的那么点念想度日。活得并不好。

她不想垂死挣扎着从沟壑之中爬上来，尚存一息之时猝然得知：她所想着、念着的人早已堕入沟壑。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戏剧化，天意就是从不饶人。

而且现在那个人还想将她重新扔入万丈沟壑，将她炼化、驯服成一条不折不扣的蠹虫。他竟变成了养虫人。

商司予的眼睛上似乎飘来一层窗外的水雾，湿润润的，她愣怔地看着放置在屋内的那把漆灰古琴上的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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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放着一盆炭火，灰白的烟灰掩盖住猩红的炭，干柴燃烧的“毕剥”声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什么！”陆随瞄了站在古琴前的女子，不可置信地说。“你要教她演奏编钟？她可是……”

商司予感觉到他的声音倏忽弱下来，她在心里默默补上那句话“她可是卞和玉的人”，她闭上耳朵都能知道陆随在担忧、顾忌些什么。

她是卞和玉的人。

卞和玉“似乎”又是施闲云的人。

施家与陆家素来水火不相容，自施家篡夺齐国的祭祀大权后，两家的关系便更加微妙，朝廷上相见便是火场。

恰如半月前鸣啼殿上的宴会上，两位家主：陆栖山与施闲云差点因为意见不合而争吵起来。

而齐善公在宴会上的作为似乎又更偏向于巧言令色的施家家主，因此两家关系更加僵化了。

商司予觉得陆随的质疑没有丝毫问题，反而很有道理。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善于伪装的卧底。

“商姑娘，恕在下冒昧，你能否告诉我为何想要学习古音么？”陆长鹤的声音缓缓，他的步伐也缓缓。

“啊……”商司予扶额，“此事有些说来话长。我学习古音是为了……”

陆随又道：“那就长话短说。”

她想过骗他们，多一个人知道便会多一分威胁。

但犹疑几秒，她还是骗了他们。

商司说她是从吴国逃亡而来，也是被卞和玉哄骗而来的。卞和玉要挟、强迫她学习古音经论，或许在子月末便会将她送与施闲云，成为齐国祭司的备选。

陆随少年心性，见她语气凄惨、面容苍白，当真心生焦急和担忧。“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要不你现在就跑罢。”

陆长鹤安抚了他的弟弟，“或许逃不掉。逃跑的机会很多，但商姑娘待在卞府这么些时日都未曾逃离，想来卞和玉定有后招。”

“陆先生想得不错，我被他下了毒。”商司予蹙眉，“至于他下得是何毒，又是何时下的，我一概不知。”

“因此我只能听从卞和玉的安排，温习古音经论。施闲云若是当真选上我成为齐国的祭司，或许他才会放过我，予我解药。但卞和玉不肯教习古乐器的实操，我一窍不通，定然是选不上的。”她暗暗咬牙，面上露出一丝悲伤。

“他根本就不通乐理，对五音无法辨识，怎么敢教你？他在其他方面都是天才，惟有在古乐这方面啊，空知晓些古乐经论，实则什么乐器都不通。”陆随在一旁说风凉话。

商司予闻言则有些惊讶，卞和玉居然不通音律？

可她分明记得，卫国是最注重礼乐的，作为卫国嫡长子，他怎么能不通音律、不辨五音？

陆长鹤走至古琴处，随手拨动琴弦，垂下清隽温润的眉眼，细细沉思。安谧、古朴的琴音又从他的指尖跃出。

商司予觉得他已然答应了，从宴会那日的约定就能看出这是位坚韧而心善的公子。他的心中有“义”一字，因此他定会向她施以援手，不会袖手旁观。

随后他沉吟片刻，看向她说：“商姑娘不必担心，在下会教习你古音的实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