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穿着卞和玉送予她的那身浅驼色衣裳,濡白内襟绣有锁边的忍冬花纹饰,宝蓝色耳坠依然轻灵地晃。
她走在进宫的路上,张恻走在她的身侧。三日之期已然到了,今日便是约定好的日子。
长街上却骤然涌起许多人,纵使昨日下大雨,以至于地面有不少泥水坑,但人们依旧乐此不疲、精神抖擞。
张恻顿住脚步,低声说:“祝史大人,齐国新任的祭司便要来了,你可要看看?”
话音一落,随后便可看见随着凛冽寒风来的十二面黑色大旗,每面都是有一人持着,青铜旗杆极重,托举很困难,因此还有三人齐力护着前进。
走在其后的是七头牛羊,左三、右四。它们庞大的身躯上挂着彩色缫丝布料,彩索的末端还挂上铜铃。一步一响,叮咚的铜铃声,将末尾的十里的仪仗大队引来。①
仪仗大队一分为二,将位于队伍中央的那辆马车围起来。车身通体脆绿,显然是用青铜制成,但却像是因为潮湿而生起青霉、苔藓一类的东西,霎时减了神秘和威风。
商司予敛下眉目,看向这条队伍的起始之处:母庸质疑的,是从陆家府邸中出来的。陆长鹤的的确确地拣选了陆家的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陆家的奚奴,也不得而知。
但她很确定,指使陆长鹤这样做的就是施安贵和卞和玉,他们所求很简单:彻底搞垮陆家,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掌握齐国的权势。
没有了陆家的掣肘,扳倒齐善公的威信、获得齐国百姓的尊崇、攫取齐国权力就如探囊取物那般简单。
“马车内就坐着我们的祭司暧!”人群之中有人发出这样的感叹,商司予循声重又望去那辆古拙的青铜马车。
这辆青铜马车很是封闭,只开一扇四寸方正的窗,还被浅青色的缫丝给遮挡住,她再怎么瞧,也只能依稀瞧见窗牖上的模糊人影:女子的侧颜无可挑剔,脸上的轮廓柔顺而细腻。
站在她身边的百姓过也在张望、想瞧个究竟,可那女子迟迟不肯撩开帘幕,他们心中于是都生了怨怼。
“嗐,真没意思!”
“可不是嘛!姓陆的那位先生可真没眼见,让区区一个奚奴坐上祭司那般的高位,只能是倒反天罡!”
“瞧这祭司扭扭捏捏的姿态,我们都在这儿排成长队迎接她了,她却置若罔闻。”
人群中有个背着囊箧的清秀书生,好奇地问:“今年的祭司为何不肯显露出她的真面目,往年的祭司都是无比热情,以至于殷勤地回应我们,如今为何有些不同了?”
适才那人被问得有些不耐烦,“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这位祭司是个奚奴!奚奴、奚奴!这就像是土鸡升了天,变作凤凰了,那她还会瞧得起你我这样的人么?”
书生平白无故地被人吼了,白净的脸上起了两团红晕,嘟嘟哝哝地说:“我今儿来,还想祈求祭司保佑我能得到善公的赏识呢……”
那人冷笑几声,瞥了书生一眼,“省省吧,即便是求了上天,可善公也瞧不上你这窝囊样。”
书生气结:“……你这人!”
商司予眉目沉静,专心听着,默默无言。
这时,一个粗布衣裳的妇人将商司予挤弄开来,怯生生地问:“……那今年我们还将自己的夙愿说与祭司吗?”
商司予听闻此言,扬起眉目,心道古籍所写果然不错。
献祭是齐国享誉最盛、也是最为神秘的仪式,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祭司为齐国百姓祈福:向上天传达百姓们平生的夙愿。
普通百姓虽迟钝,到底也是知晓自己哪里过得不顺心、不如意。他们的心愿、谏议从不会被诸侯采纳,也不会有卿士肯俯身听听他们的心声。因此他们便将希望寄予祭司进宫的长队上:抓住这个鲜有的机会将心声诉予祭司。
祭司在百姓心中是所谓的神职,但实则是齐国诸侯用来愚弄民众的一种手段,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受着上位者的控制。因此她们所诉与神明的也只是上位者希望看到的,并非是齐国民众的真实心愿。
“说什么说!原本就是个下层人,只是因为陆长鹤那厮故意‘提拔’了她,说到底她不也就是个听话的傀儡么?”方才那人凶神恶煞地大声说道。
那妇人闻言垂下头,语气失落:“可我还指望着这次让神明知道我的诉求呢……”
适才那书生又接过话头,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缓慢进行的仪仗大队,喃喃问道:“暧,祭司真的不愿见我们吗?”
商司予重又望去,队伍中央的青铜马车应当极有分量,随着车轮行驶而上下颠簸着,里面女子的身子也左摇右晃。
祭司根本无甚撩开帘幕、倾听心声的前兆,眼看着十丈队伍长驱直入宫殿之中……
恰在此时,有人壮着胆子朝那车辆大喊:“你不配做齐国的祭司!”
人群中闹哄哄地炸开了锅,原本就喧哗的街道更是热闹,其中有人惶恐得不肯发声,当然也有人面红耳赤地破口大骂,但后者压过前者。
“奚奴配做什么祭司!更何况你都不敢露出真面目,就算陆长鹤选了你,神明也不会认可!”
“齐善公肯饶你,天理却从不饶人!”
“……”
众人义愤填膺的声音几乎掩盖住长街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他们纷纷伸出双手、对祭司进行指摘和唾骂。
可仪仗大队却并未因此停下,甚至还加快脚步。但最令人生疑的是,队伍中的卿士不少,却没有一个前来制止这些百姓的喧闹和躁动。
商司予定定地看向那辆古拙的青铜马车,似有那么一刻,周遭的人声消弭,她仿佛听见来自马车内女子的沉沉叹息声。
队伍依然行进,像是机械地重复某项行为,面对人群的唾骂也不痛不痒,可她敏锐地捕捉到:
青铜马车内的女子并非毫无反应,她似是僵住了,但她的耳坠子仍随着颠簸而晃。
“阿予想必也同这些人一般,想知道今年齐国祭司的真面目罢?”张恻的声音含着笑意,冷不丁地打断她的思绪。
“你是不是……也在好奇卞和玉不选你成为祭司的原因呀?”
商司予吓一跳,她转头去看张恻,他明明一直站在她的身侧,却一言不发、沉默寡言,现下忽然冒出这些实在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是斡旋于几大诸侯国之间的人,他不会不知道陆长鹤此番的用意是什么,也不会不知道青铜马车内新任祭司的真正目的。
商司予明知如此,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她忽略掉后面那个尖锐的问题,眼睛只是看向被簇拥着前进的青铜马车,漫不经心地回应:“选拔祭司人选可是齐国的一件大事,我定是想知道的,可张先生不也想知道么……”
张恻听闻此言,面上含着三月春风的笑意,对身侧女子的讥讽不置可否,只是寻着她的眸光望去,也停滞在青铜马车上。
“她、她、她动了!”
周遭原本喧哗,但这一声出来,长街上的人都莫名地安静下来。
他们都一股脑儿地将目光投向青铜马车窗格上那晃动的祭司人影。
商司予不肯眨眼,也直勾勾地看。
车内的女祭司当真动了!
方才她就僵坐着,身子也只是因为马车行驶而不稳,若非如此,商司予觉得她不是个活物。
她挪动身子往四寸窗户边靠,抬手又放手,犹疑几番最后还是抬起纤长的手将帘幕给掀开,显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清透的小脸。
恰在此时,商司予的眸子猝然放大。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书生接连唤了两声,以示虔诚,十分坚决地说,“在下游历几国都是郁郁不得志,曾听闻齐国善公格外重视贤才,因此才想着来试它一试,还请祭司大人和神明保佑我能到善公的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