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恶臭从盒子里弥散开来,酸臭的尸水,酝酿发酵,竟升起一团黄绿交替的水汽,亦如刚才飞升起来的彩带。
皇上心头一震,慌忙大叫:“来人啊!护驾!”
一旁皇后尖叫起身,一时间淳阳宫乱作一团。
禁卫军统领赵错,礼部尚书蒙阿盛,两人迅速反应,首当其冲,将带头演员一把按住。
没等反应,彩色脸谱换黑白,演员接连软趴趴地倒下,白沫顺势流尽,死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毒发,地上尸体横七竖八,余温未退。
一片混乱之后,赵错叫人将尸体抬走,那颗人头依旧放在当院,盖一块白布,待皇帝亲审。
人头早已腐烂,看不出是谁的。
……
陆逊则和苏木安对向而立,陆辅国神色坦然,而苏丞相却感到隐隐不安。
太监司总管丁娟将下人们收整到太监司,以便三缄其口,然后返回淳阳宫,待皇上定夺。
几个太医正在“验头”,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得出结论——北疆边城太守卜吉思敏。
苏木安闭眼,深吸一口气,心中涌出一抹悲凉;一旁的陆逊则睁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龙颜大怒,“北疆”一向敏感,如今这问题,看来是非解不可了。
待无关人员退下后,陆逊则率先发难:“服毒立毙,看来是挑衅。”陆逊则转身看向苏木安:“不知这苏木大人,有何高见?”
苏木安拱手,抚须皱眉,沉思片刻道:“当日遥妃之死,便早就种下了因。”他接着看向陆逊则等人,悠悠说道:“前‘因’便就结了后‘果’。”
陆逊则坦率而出,阴阳怪气:“当然当然,苏丞相批评得对!这遥妃和三皇子和亲,是老夫操之过急了。”接着便声色俱厉,扯着嗓子喊:“当日,就该接那北疆王来参加婚礼!”
陆逊则愤然陈词后,又忽然跪在地上,望着皇上:“启禀圣上,那北疆实在欺人太甚!我大炎,我大炎将军被糟蹋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情绪激动,加之身体本来年迈,颇有一股英雄气质。
皇帝的表情晦暗不明,未吐一字。
苏木安心里打鼓,便接过话:“倘若北疆王报复,何苦千里迢迢寄送人头,带人杀入胡普城,将人头高高挂在城门,岂不是更好?或者……”苏木安想说“攻城伐寨”四字,可惜被皇帝打断。
“住口!”皇帝厉声呵斥,“我大炎和北疆世代友好,何至于仇恨如此?”皇帝将眼一眯,瞥一眼人头,意味深长地说:“莫非有人借北疆之事,报私仇之快?”
……
涉及北疆,东阁闫苣便被丁公公,亲自请到了淳阳宫。
“苣儿拜见皇上,皇上圣安。见过各位叔叔伯伯们。”苣儿在路上听丁公公讲了淳阳宫的事。
“闫苣,听说前几日你跟皇后娘娘发生点口角?有这回事吗?”皇帝斜眼一睨,收起情绪。
“是的,不过是一场误会。”闫苣看了眼苏木安,坦然陈词:“幸亏苏丞相及时出现,这才化了误解。”
“但你还是杀了尹公公,对吗?”皇帝提高声调,声色俱厉。
“对。”苣儿微微点头,屈膝示礼,从容应答,“他犯了错,玷污了我贴身侍女。”
“身为东阁之主,却是这种睚眦必报的个性。”皇帝看向陆逊则,“陆辅国,你来问吧!”他扶额叹息,往龙榻一坐。
……
陆逊则上前一步,直言不讳:“来人呐,将东阁那巫女,带过来。”
苣儿的心里猛地一滞。连蘅是知道她绣了血帕的,就连托给允彬的信,她也猜出了内容。
连蘅被两名衙役反手捆缚,押至圣上面前,跪下不动。
“巫女连蘅,你可当着圣上的面,举证公主闫苣,滥用巫力,通敌北疆,公报私仇的经过?”陆逊则来了精神,全无耄耋之态。
“那日苏大人来东阁,娘娘将一块血线绣的手帕托付给他,让他送到北疆王手上……”
连蘅一身黑色罩衫,如第一次来光明大殿般,身不由己。她坦然陈述苏木安到东阁的经过,淡定自若,面无表情。
苣儿站在一旁,将脸撇过去,不忍看她,又极其认真地听完陈述,不发一语。
皇帝则一听苏木安涉案,顿时红脸,他眼神示意左右,喊:“来人啊,先把苏木安扣下!”
苏木安从东阁回府,确实因病告假几日。皇帝便生了疑心。
“苏木安,朕问你话,你如实作答。”皇帝走向苏木安,居高临下地问他。
“是。”苏木安以首俯地。
“你堂堂一朝之相,为何三番几次勾结东阁?”皇帝开门见山,冰冷至极:“你举荐卜吉继任边城太守,是何居心?”
“皇帝明察。”苏木安此时已经明白,陆逊则挑拨离间是假,借东阁之手,铲除苏派是才是真。
“我苏木家世代忠良,岂会拿边疆大事冒险。卜吉将军忠臣可靠,推举他无可厚非。”苏木安跪地,一番肺腑忠言。
“你怕是没料到,北疆的报复,是以如此形式。”皇帝下定结论,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
奈何陆某,辅国之臣,为了铲除异己,竟然如此缜密地铺陈。苏某若死,那东阁也万不可独活。苏木沉思片刻,还是决定下了这步险棋。
“启禀皇上!臣确实收到了一块血线手帕。”苏木安瞥了一眼苣儿,抬头望向圣上。
苣儿的脸上浮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她转眼看了连蘅,心中却五味杂陈。
苏木安面容严肃,万分谨慎地说:“但那手帕,并非出自东阁,而是。”片刻停顿后,继续开口:“东宫。”
“什么?”皇帝大惊失色。
“臣有铁证。”
案情急转直下,只得次日再审。
……
三天前,敏于事用了六级巫蛊之术——“易形”。她化成皇后的贴身嬷嬷,只一刻间,便将苣儿血线绣的帕子,藏在了皇后寝宫的床榻之下。
当晚慧月阁失火,连蘅碰到的黑脸“嬷嬷”,正是受了反噬之刑而容貌改变的敏于事。
“你需代东宫嫁祸东阁。”敏于事趁乱与连蘅碰面,交代她,“丞相自有安排,无需问太多,听命便可。”
皇后当初听信敏于事,将巫女放入东阁,以“镇压龙脉”。因此,连蘅明面上看,确实是东宫的人。
她需要窃取苣儿的血液,放在自己身上,当作东阁血绣书信的“证据”。这样,自己就成了东宫的“棋子”,用来指认丞相与东阁“私通北疆”之罪。
次日,连蘅特意带了药粉,帮苣儿换纱布,趁机将旧的、染了血的纱布,放在自己身上。只是在换药时,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难过。
……
卯时刚过,朝阳将皇宫映成橘红,青砖高瓦,红墙绿阁。
苏木夫人带着血帕匆匆进宫,上交了“皇后娘娘送的帕子”。
……
淳阳宫内,皇帝正将帕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桌案上放着的,还有从皇后寝宫搜出的同款手帕,以及从连蘅身上搜出的,染血的纱布。
皇后娘娘面容枯槁地跪在地上:“臣妾是被陷害的,臣妾的确是吃遥妃的醋,但她都死了啊,臣妾没有理由再赶尽杀绝啊!”
“还不如实招来?”皇上将手帕放在皇后头顶,极其轻蔑地看着她,“你向来迷信巫蛊,朕随了你。”
他略略弯腰,靠近皇后的侧脸:“引巫女入东阁,不也随了你的意思?”
皇后吓得打抖,心中却万分委屈:“臣妾当初只是想帮皇上,以‘巫’镇……”
“住嘴!”皇帝立刻打断,他不仅忌惮北疆,更是听不得东阁与“龙脉”有任何的关联。先皇之位,是他硬生生夺来的,就连传国玉玺,也尚未找到。
“这巫女是你保的人,替你做事便是当然。可你竟敢叫她偷血绣帕,嫁祸丞相?”皇帝叹气,这人头案若归于私人恩怨,便保住了与北疆的政治和谐,也是保住了大炎的脸面。
他故意提高声量,以掩其内心虚妄:“朕叫你不要招惹北疆,你可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来人,将皇后交宗人府查办。”皇帝如此定夺。
……
宗人府奉旨,展开了一系列的调查:
连蘅的身上搜出了带血的纱布,这便是她偷血的证据;而皇后寝宫的血帕,便是用她偷来的血,绣成的通敌秘信。至于丞相的血帕,由其夫人主动上交,并未寄出,也再无其他通敌的证据。
东宫寄出的秘信,不知得是罪了谁,才在生辰宴上,收到个腐烂人头。这头,也未必是卜吉思敏的。
……
宗人府完全按照皇帝的意思,下了结论:巫女是皇后的眼线,血绣成信,以嫁祸东阁。而皇后血书密信,以报私仇之快,招致人头祸端。
案情“明确”,通报下达,巫女连蘅,择日处死。
至于皇后,由皇上亲自定夺。
……
如此一来,这腐烂人头的案子,血帕的案子,便一股脑以“私仇”了结。
而闫苣,不管有没有写信,写了什么信,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依旧是大炎的挡箭牌,依旧象征着,北疆和大炎的亲密如故。
……
苣儿独自躲进藏书阁,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日连蘅心事重重的包扎:眼神闪躲,细致轻柔,停顿又握手……
她在跟本宫告别?好一个双面间谍!正如她所说,她的确是苏木安的人,甘愿为他顶了死罪。
她本就是苏木安安插在东阁的一张牌,仅此而已。苣儿不断地说服自己,接受案件的判定。
而入夜后,她却辗转难眠,一幅幅画面从脑海闪过:
那巫女初来乍到时,一口一个“我”的自称,被羞辱后,跪求饶命的紧张。
夜袭藏书阁时,停在半空的匕首,被突然抱进怀里时,错愕又惊恐的眼神。以及布满“鞭痕”血印的身子,和遭遇反噬后的晕厥。
还有那晚月光下“这世道,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有多少”的感慨……
苣儿闭上眼,思忖良久,从藏书阁离开。
……
巫女连蘅,此刻正被关在宗人府的地牢。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师父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了那个受欺辱的村子。带她量体裁衣,带她逛东城西市,梦里她没有穿巫术黑袍,师父也是平常打扮,她们宛若母女般手牵手,一直从田间走向花海……
走着走着,师父长高了点,背影也薄了几分,好像年轻了一样,而当她转过身,竟然变成了东阁的闫苣公主。
连蘅热出一身汗,梦醒了。
她想起那夜慧月阁失火时,师父最后的叮咛:“蘅儿,天命难违,但非不可违。”
连蘅摸出身上最后一个“月见草粉符”,咬破手指,用一级巫医“镇痛”,迫使心流归于平静。而她身上的七星疤痕,却再次蠢蠢欲动。
……
朝廷的陆苏之争大家司空见惯,但像皇后生辰宴这般激烈,还从未有过。蒙阿盛感觉,这朝堂可比战场凶险得多,不过卜吉思敏的死,真的是北疆王所为吗?
朝堂之上,皇帝一如往常,好像这次纷争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家务事。
今日堂上讨论了核定钱款,修缮慧月阁,解决南部水患等问题后,皇帝突然开口:“蒙阿盛,看来这边城太守,还非你不可。还是你回胡普,接任太守吧!”
蒙阿盛一时受宠若惊:“臣领旨,谢主隆恩!”
皇帝又格外补充:“倘若你见到那北疆王,跟他说,苣儿在宫里生活,好得很。不信可以亲自来探望。”
他转而又对众臣说:“前几日叫大家看笑话了。”
陆逊则赶忙鞠躬:“是老夫误会了苏大人,老夫第一个认错。”
苏木安接着拱手:“既然事情尘埃落定,我等臣子定同心齐力,效忠朝廷。”
……
突然,光明大殿的门被大力推开,一道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只见苣儿身着一身华丽的青白色长裙,头戴鹤纹凤毛发簪,姿态翩然如天仙。
她进来就跪在光明大殿正中间,大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请皇上作主,不要冤枉了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