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续被寒酥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没想明白他哪又做错了,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迷茫。
但很快,他就为寒酥的眼刀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缘由,“冤枉啊,我不是故意要扑在你身上的,方才情况危急,我也是出于好心嘛,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吧?”
寒酥静静地看着他,没答话,也没向他伸出的手借力,片刻后她自己站了起来。
“走吧。”她语气与神色都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云续讪讪收回的手挠了挠头,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奇怪怪,但他也没多想,只当寒酥方才的异样就是被冒犯之后的愤怒。
“我又不是有意为之,还不是为了救你嘛,真是不识好人心……云续啊云续,我说你也真是的,你说你废老大劲救她干嘛呢,死了不正好还你自由嘛……失策了哎呀呀,下次一定远远看着!”
他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一边跟在寒酥身后、江听雨身旁往村口的方向走去,没走多久就远远地看到一座破败的祠堂,当即将本就丁点大的疑惑抛到脑后。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祠堂上,因为实在好奇之前在祠堂大门看到的用红绸盖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好奇心轻易地战胜了恐惧,也不挨着江听雨了,快步上前想一探究竟。
祠堂腐朽、破败,蛛网密结、杂草丛生,屋檐坍塌、瓦片稀疏,高悬门上的牌匾与两侧柱子的对联砸落在地,看不出一点初见时的模样。
红绸早已风化,曾被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如今一览无余。
是一对无头尸石雕。
在荼桑的记忆画面里,祈木村祠堂原本是是另一种样式,他死后让村民在原址上推翻重建,于是就有了他们入村后看到的模样。
这石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按照当年的村长和村觋的身形雕刻的。
因果报应吗?
云续感慨颇多,一时不知该持何种态度。
他觉得荼桑错了,但又好像没错;觉得后来的村民没错,但又好像错了……简直就是一桩理不清道不明的麻烦官司。
他下意识看向寒酥,见她果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好像一切的是非对错都与她无关。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像她这样也挺好,如此一来定能减少许多苦恼。
他撇撇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一觉醒来就会忘得差不多,再多的苦恼都不会过夜。
村中房屋也全都被草木占领,这里最初是丛林,后来变成村落,最后又变回丛林,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早已消逝,没留下半点痕迹,只有那条流经了千年光阴的小溪依旧与群山为伴。
寒酥听到流水声,勉强分心。
她往小溪的方向看去,回想起人头桩林下的环境格外潮湿,推测那附近应当是有水流。
这么看来,在青州地下墓见到的那张傩面很有可能就是顺着这条溪水流出去的,即便有阵法的束缚,但毕竟有一千多年的时间,总会出现些许纰漏。那些流落出去的傩面,难免会被有心人捡到加以利用。
三两下分析出缘由之后,她又沉浸于原先的思绪中。
三人没做停留,继续往前走。来时路早就被茂盛的草木淹没,他们颇为艰难地穿行在深山老林里,缓缓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云续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想说些什么活跃一下。
然而他刚找到话头,还没开口就感觉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紧接着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仿佛被烈焰灼烧,可又找不到具体的源头,痛得他脸色骤然惨白,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想开口求救,然而实在太痛了,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迷倒下前他意识恍惚地抓住了寒酥的衣角。
江听雨手疾眼快地把云续捞起来,没让他扯着寒酥往地上砸。
“云续?!”江听雨扶着昏死过去的云续看向寒酥,“他这是怎么了?”
闻声,寒酥才按下纷乱的思绪,如梦初醒般看向云续。见他即使昏迷过去还痛苦地直皱眉,一张脸惨白如纸。
她眉心微动,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怨魂上身。”
她早就知道的。
云续在进入祠堂的第一晚就被他所在房间里残留的怨魂上身了。他所谓做梦梦到的女子断头,以及后面进入阵眼在幻境里看到的无头女尸与其头颅,都是出自怨魂的手笔。
只是彼时她不便暴露自己,也确定这只怨魂暂时不会对云续造成太大的伤害,于是就先放任不管,想着事情结束之后再替他将怨魂从他身体中抽离出来。
没成想发生了陆清慈的变故,之后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意识无意识地忽略了此事。
云续魂魄有缺,实在是怨魂上身最好的载体,以至于他刚进入有怨魂残留的房间就着了道。
这只怨魂原本还在伺机而动,想徐徐图之,只是上身还未侵入魂魄,所以云续没有感觉到不适也就没有察觉。
在荼桑的阵法坍塌失效之后,唯有这只怨魂因藏于云续体内,从而避免了与其他怨魂一起消散。
只是这并非长久之际,如果它不能尽快将云续的躯壳彻底占为己有,仍然避免不了魂飞魄散的结局。
离祈木村越远,这只怨魂就越躁动不安,到最后就不可避免地对云续的魂魄发起攻击,于它而言这是仅有一次的、事关存亡的机会,攻击会何等凶猛可想而知。
思及此处,寒酥微微蹙眉,沉声对江听雨道:“摁住他。”
说着,她快速划破指尖,将渗出的血珠按在云续眉心,随后抬手捏诀,开始剥离已经侵入云续魂魄的怨魂。
因云续魂魄有缺,会比正常完整的魂魄更容易被怨魂侵入、融合最后取而代之,此时他的魂魄已经被怨魂强行融合至五、六成,剥魂之痛比皮肉分离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续因怨魂侵入、融合而痛得晕死过去,此刻又因剥离怨魂痛得醒过来。
他面容紧紧拧在一起,瞳孔涣散,身体被难以承受之痛凌虐,不甚清醒的神智,能感受到的也全是苦楚。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江听雨险些压制不住。
寒酥见状,不得不放缓剥离的速度。
如此一来就给了怨魂喘息的机会,增加了它挣扎中伤到云续灵魂的可能性,所以她必须毫不放松地将其束缚住,于是整个过程变得艰难而漫长。
江听雨余光瞥见寒酥蹙着眉,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地维持着手上剥离怨魂的动作,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云续就会没命。
他与寒酥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几乎没怎么见她表露过真实的情绪,鲜少的几次看到她真情流露,都是因为云续。
寒酥对云续的感情似乎很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曾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寒酥想要云续死,但此刻她显然是想救他……
一刻钟之后,云续魂魄里的怨魂终于被全部剥离。
寒酥不自觉皱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随即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彻底昏过去的云续,确定他只是还没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来,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就移开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离体的怨魂上。
江听雨扶着云续走到地势平坦的地方,让他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随后在他身旁坐下。
不远处的怨魂迅速消散,很快就湮没于茫茫天地间,唯剩一缕怨气于空气中游离盘旋,迟迟不愿离去。
寒酥垂眸凝视着它,许久,她缓缓伸出手。
怨气迫不及待地钻进她的指尖,好似拼命呐喊着想诉说却无人为其驻足,终于在穷途末路时找到了倾听者。
怨气里夹杂着的暴烈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入,随之而来的回忆画面碎片浮现在寒酥的脑海里。其中还伴随着瞬息万变的各种声音,嘈杂不堪,可仔细分辨却能听到尖锐的嘶喊咒骂声里夹掺着呢喃细语。
这是爱恨交织的声音,有多爱就有多恨。
“为什么?”
谷秋谣惨白的小脸伏在褚峰肩头,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抖落了凝成珠挂在睫毛上的雨滴,费力开口,气若游丝。
他们迷失在这密林里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在濒临死亡之际找到了出路,眼看就能死里逃生,可她却因为饥寒交迫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再加上雨天路滑,失足掉下坎坡。
这一滑,滑落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让褚峰走。
而她没了求生的欲望,躺在地上不再挣扎。
或许还能爬起来,或许不能,她知道即便她爬起来也再难走出这密林,何必再试。
可她没想到,褚峰毫不犹豫地跳下来,以瘦弱的身躯将她背起,一步一步地往生路上爬。
被困三日,他本就虚弱,身上还带着伤。她不重,他却也被压弯了腰。
褚峰的脚步是虚浮的,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可他那张被划伤,满是血痕的脸却格外坚定,咬着牙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们都知道,若他舍下她独自离去尚有生机,可带着她,他们必死无疑。
她问:“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死。”
雨下得很大,大得几乎要将他的话吞没,可她却听得清楚。
谷秋谣不再言语,环在褚峰肩头的手臂微微用力,将脑袋轻轻枕在他单薄的后背,这一刻只觉得无比安心。
原来死亡并不可怕。
十三岁那年,他背着她倒在磅礴大雨里,没死。
春分,是祈木村的大日子。
这一天清晨,祈木村全体村民都聚集在祠堂前的空地上,谷秋谣和褚峰自然也在其中。
谷秋谣看见一些村民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还有一些村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祈祷之词。
少数还算镇定的村民,稻草人似的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他们试图与本能的生理反应做抗争,但紧缩的瞳孔还是暴露了他们此刻的惶惶不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这种气氛在村长端着一张杉木端盘,从祠堂大门走出来时成数倍增强。
她也不例外,若不是褚峰伸手扶着,她恐怕都难以站稳。
她的目光与其他所有村民一样,齐齐落到端盘上用红绸盖着的东西上。
只见村长一言不发地走到他们面前,在他们的注视下掀开了红绸,映入她眼底的是一只殷红的陶罐。
她的心猛地一颤,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光僵直地看着村长。
村长面色麻木地扫了他们一眼,随即用力闭上眼睛,把手伸到陶罐里翻翻找找。许久,他捏着一张写有名字的木牌,将颤颤巍巍的手从陶罐里拿出来。
众村民在木牌出罐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将双眼死死闭上。
褚峰在她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那一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年她十六岁。
祈木村的祠堂里供奉着一位神灵,几百年来,每三年就要进行一次被动的“人头祭”。之所以说是被动,是因为村民没得选择,祠堂里的神灵太过强大,他们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那个陶罐里装着写有全村人名字的木牌,平时都放在祠堂里,每隔三年的春分这一日,当任的村长就会将陶罐拿出来,盲选出十二张木牌,名字写在木牌上的人就是这年“人头祭”的祭品。
但是这十二张被选出的木牌只有村长能看,在村民们闭上眼睛后,村长会逐一走过每一个村民的身边,每走过一个村民他都会停下来塞一张木牌。
走一遍下来,所有村民都拿到了木牌,但只有十二个人拿到的木牌写有他们的名字。
除了村长和被选中的人,没人知道这年的祭品是谁。
没有人敢睁开眼偷看,因为有前人证实过在睁开眼那一刻,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在众多村民脸上流转,实在看不出被选中的是谁。
春分到谷雨,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对于祈木村村民而言万分煎熬,被选中的人煞费心机,想方设法地找替死鬼,没被选中的人则草木皆兵,终日惶惶不安,忧惧成为替死鬼。
仪式的最后,村长会再次从祠堂里拿出那只陶罐,只是这时的罐子里装的不是木牌而是人头血。
他将谷种倒入罐子里与人头血搅拌,然后把染血的谷种分给每一户人家。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