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让你跑就跑远点,留在我这里,平白丢了性命。”
萧鸩羽低声数落着,一边手上将小九尸身平放在地上。
他兀自去端来了一盆热水,拧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起来,换了几次水才将他身上擦了个干净。
萧鸩羽低头看着那双原本细长的双手,像是受了什么刑,肿胀得不像样,指根处几乎要断掉,指尖探入他的指缝处,低声道,
“这还怎么弹琵琶。”
他几乎认命般,要用白布盖住小九时,却看到他微肿的面颊,口中似是含着什么。
萧鸩羽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从小九的口中就滚落了一颗被血浸染的珠子。
只消一眼,他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当年扬州也是一场暴雨,萧鸩羽用那颗南洋珠买下了他。
此后的许多年,他活成了没有怨言的唯命是从的影子,在身后看着他为自己的执念奔波多年。
萧鸩羽在他身旁的阶上静坐了良久,天色蒙蒙亮时,屈指在小九的脸侧滑了滑,
“你我都为人刀剑多年。今日我赌一把,为你,也为我。他和他在乎的人,也该做做棋子,受受这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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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长安被乱军攻陷的消息才传入扬州。
这也是翟阙半月来第一次见到翟赫,再出现时,他却是一身素缟。
翟阙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能让翟赫穿丧服的…
“是家里出事了吗?”
音节滚动时方觉喉头干涩,“是爹,还是…”
翟赫看他身形晃动,两步上前将他揽入怀中,“是青棠。”
“阿姐她,怎么会…”
“叛军入长安时,圣人趁着夜色偷偷逃了,是皇后带着人拼杀,可御林军早随圣人走了,长安只留下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你二哥赶到时…”
察觉到怀里的人哭得发抖,翟赫又将他抱紧了些止了话头,
“别怕。你也知道你长姐的性子,她怎么会只顾自己活命。有你二哥在,会好好安葬她的。”
“慈恩最近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夜夜啼哭不止,我带她去了趟三清山做法还不见好转,今晨消息传来时才明白恐怕是母女连心…”
翟阙失力得瘫坐书案旁的木沿上,翟赫就陪坐在他身旁,将袖中的匕首拿出递给他,
“这是她送你的,你自己好好保管着。”
“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宫里,都是她处处庇护着我,我却没能为她做些什么。”
翟赫从案上拿起一支玉簪替他簪好散乱的长发,
“没有人要求你为家里做什么,有我们在,你只安心活着就好。”
他自上而下从宽大的领口俯瞰翟阙身上瘦得嶙峋的骨骼,轻叹道,
“何况你已为家中承担得太多了。”
“是那位圣人,疑翟家太多,欠翟家太多。”
“大哥…”
翟阙突然想起萧鸩羽那日说的话,翟赫反了也不足为奇,于是捉住他的指尖几近哀求的语气道,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父亲和二哥为了经营翟家的平安都很辛苦。”
“你现在倒是会体谅别人,深夜咳血时可曾想过这都是拜谁所赐?”
“他把你当成了牵制翟家的棋子,你以为爹不知道吗?”
“可是爹什么都不敢做,倒让你一人承担,口中说着什么忠君,没有比他更古板的人了。”
“我打娘胎时就体弱,圣人不过是让这病更严重些,有没有他的手笔,我左右都是废人一个,倒不如为他所用,还能保翟家几分平安。”
翟阙仰头看着他拽着他的衣摆道,
“大哥,我没什么怨言。也请大哥早断不该有的心思。”
“翟家世代忠君,本不该有任何污名的。”
翟赫的眼中闪过几分警惕,
“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翟阙想着既然话已说到这里,干脆向他挑明了自己听到的翟赫的两桩“生意”,又出言恳求道,
“大哥乃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道这些事伤天害理?”
翟赫已坐回椅上,闻言挑眉嗤笑道,
“伤天害理?你若是知道我的钱用在何处,还会说你大哥是伤天害理之辈吗?”
“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流民投了玉门军,那岂是朝廷的军费可以抵消的。玉门军的大部分开支,都是烟雨阁担着的。若没有我在此处‘伤天害理’,你二哥凭什么征战沙场,抵御外族,大唐境内何以保得平安?”
翟阙被这话震得半晌无言,良久才道,
“可是此般法子…”
话没说完,就听外头一片乱糟糟的叫喊,彭虎匆忙推门而入道,
“府君,起火了。”
翟赫不耐地挥挥手,“起火就去救火,来我这里做什么。”
“火势有些控不住了,府君和小公子还是随我去外间暂避吧。”
翟赫这才起身,示意翟阙跟上,刚出了书房门,就见外间果然是火光冲天,底下的几层火苗作势就要窜上来,他没想到这临湖的住处也能起这样大的火,回头冲翟阙调笑道,
“好了,这下不用你动手烧了。”
刚说完又想起什么,问身前的彭虎,
“火是从哪里起的?”
彭虎低声道,“好像是从天香宛。”
“那是什么地方?”
见翟阙好奇发问,彭虎解释道,
“是…是供养歌姬所在。”
此话一出,翟阙立刻明白,那就是萧鸩羽说的,培养那些抓来的女子的地方,他便没了话。
火光冲天,几人没走多远,翟阙一抬眼却在火光里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火光向他们走来,他被烟熏得不住流泪,眯起眼睛才看清那是唐莲。
“小师父,我在这儿!”
他挥了挥手,生怕唐莲看不见似的,又喊了几声,唐莲的身形似乎是在烟雾中顿住,很快就疾步走来。
他张开双臂准备往前迎一迎人时,却扑了个空,唐莲与他擦身而过,手中握着他那把出鞘的唐刀。
翟阙疑惑地回头时,却见那柄唐刀利落地穿心而过,翟赫就那么径直倒在了血泊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