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柳却没甚心思在意苏娑诃所予她“此世间最好的焠铸者”这样显而极高、却也未免安得略显奇怪的称赞,只是稍松了一口气——她持续一毫不敢苟、精益求精地完成这些祭仪,身体、精神其实双重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紧张不安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她的这份不安比起良心的自我谴责,更多却是出于忧惧害怕,那明明是由她施为制造出吊在高空的血孽诡娃娃,却因为不具脸色、神态,在这样流血成渠的惨状下都看起来太过无悲无喜,而无法不引起宣柳的强烈怖惧,所以每每都唯恐自己做得仍还不够,只能更虔诚地超额祝咒!
密宗修持三法:身密,言密,心密——极致潜心诚意念诵真言,祝咒加持感应的效果才能显著,由结果可鉴,宣柳的心意无疑是极诚恳坚毅的。
至于宣桃、璇玑的其他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相信一向忍善的宣柳居然一直在以如斯残忍的邪术扼杀自己的亲生骨肉!更为的是夺胎:将情夫变成生子这如斯践踏人伦的疯狂荒唐目的!
——就是无恶不做如江氏、江丹秋,都未曾主动要把血亲作为夺舍的舍身,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清楚这样做的便宜,甚至不能说是出于什么深厚的血缘亲情,而无他,只因为这种血缘的联系凝聚是任何一个世家维系发展的根本!所以也是唯一不能被腐蚀的底线,当然,这不意味着世家中就没有为了利益血亲相残的例子,只是这样的人无疑会是败坏家族的蛀蚁,一旦数量多了,或经其隳坏的是核心根系,那么家族整体衰溃垮塌于蚁蛀也将只是时日问题,足够清醒如江朝颐便多次教导家族后辈,对外人如何皆可,却绝不能生出害六亲的心思,家族成员同气连枝,才能使共同庇护大家的荫蔽更枝繁叶茂——或许江氏众人对此问题的这份有识,能持续心思团结在一起一致对外,正是他们为恶多端却在百代大浪淘沙间,有别于其他世家历经了各式兴衰起伏,始终绵延昌盛,屹立于仙道最顶端的原因。
这种“父—子,师—徒,君—臣”的宗法、礼法伦理,正是仙道秩序的根本。是任何一个仙道世家、宗门构建的根基和筋骨,从而成就了仙道一座座矗立的擎天大厦——仙道的秩序规则,就是这样向上而通下的,仙道的功法,精神也皆契合于此:是从世俗红尘出发,通过向上踊跃攀登,渐渐离于红尘,直到能到达凭虚御空的太上高处,所以无论性修却通过此超脱男女欢爱的《素女经》,忘乎情执心无挂碍羽化登仙的《长生诀》,合自然之道追求草木无心般平静的《素问》,抑或江氏炼身魂的紫微离火…无疑都是最正宗的仙道功法,彰显一种向上的趋向,之间只有途径区别——道本身是无论绝对是非善恶的。至于当临绝顶成就大能后,是选择如孟水云等泽被众生,还是如江丹秋等睥睨凌驾群雄如蝼蚁,其选择可论的善恶是非,自不影响登顶规律上的客观判定。
而佛道虽也要修得不染尘心、超脱泠然,途径却是旨在去往截然不同方向的:佛道安排的世界秩序强调众生在业力的牵引下,永恒处在生生死死的“轮回”间,而修佛最终意在打破跳出这种怪圈,得以不再溺于时间无尽循环的苦厄,“渡”到岸上。
仙与佛法性道义、安排世界方式的迥乎不同,于根本不相容,所以当然要划分辖区——大道的灵意集中精粹处会自然成就法界洞天,更能反哺泽被此道修者,所以诸道家在此世无不争夺占据地域,更何况地域又天然承载灵意、天才地宝和人材。百许年前,仙佛携手创立仙盟促成了稳定新秩序,两道在誓盟后为示彼此尊重减少摩擦隐患,更愈发泾渭分明起来,所以宣柳宣桃身在仙都玉京,哪可能受到闳厚佛法泽被?但即便正统佛道,也充满了“前世来生因果业罪论”“人生来就是为了赎罪,该为赎洗前世罪孽受尽苦罚”“论子与母因缘,甚至有父母死去再投生入其孩子腹中,这一世反做其子女的例子”“孩子投生母腹中就是为这一世前来报恩或偿债”等教义,更何况,宣柳还受了婆罗门教义灌顶!——难道宣柳会比江氏还坏嘛?!是他们把她迫得在绝望无助下,一点点偏离了原本的认知秩序范畴,偏移进入了新的体系框架中,和周围人形成了深纵的鸿沟,彼此在两个维度所以注定不能理解,相视对方处境都只看到深渊!且是花就要汲取土壤水源空气,她长久汲取污秽阴暗恶毒,还想要保持生长——她过于幽闭的内心并没能成功使她真正隔绝外界污染,反而使她在生存本能下变异成了株能适应环境的魔性黑罂粟,她的美异化得邪恶,甚至畸形丑陋了,还没有自觉,或许也不敢自察。她仍在迷醉于散发沁袭的芳香,但她都没自知到的剧毒也正随之在对周围,对她越亲密越能清楚嗅到她这份幽芳的人,甚至对她自己酝酿毒害。
所以宣柳是能够自洽的:父母以精血孕育孩子以身体,“子嗣”者,嗣本就是“继承”的意思——这无疑也是父母生育的初心和对其嗣者爱的来源:属于“我的”与“我爱的人的”血肉、生命、力量从身体里分离出一部分以结合和创造延续,父母最无私最理所当然的爱何尝不根源于自私:这是我的骨肉啊!人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一部分、自己的创造物?而如果说,子嗣的哪部分不能完全源于承自父母,那就只有这个婴的灵魂神意,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了——这对有些父母而言,如果坦言的话很难说是绝对令人愉悦的:父母不能决定或者挑选他们孩子的性情、人格为自己喜欢想要的!像一桩纯粹押注试运气的买卖,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要承担风险性!这样喻指或许太功利了,可只要沉没付出的人就没有是不期望一本万利而能毫无怨言忍受血本无归的,生出与参与同个赌盘的其他人比较的心思也在所难免——有付出就必然有预期,而违背预期便自然会生出失望不满甚至恼怒!再一与同个盘口的赢家比较,就更嗔怨了: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是我摊上倒霉了呢?!
宣柳的例子还要更特殊:人的眼界决定了思想的阔深度,宣柳被苏娑诃明白示过生死苦海的实相,她的视野不再局限于此世凡俗了,她悖离了仙道人间的框架,从此彻底“出尘脱俗”所见与所有人都不同,那么,明知道这婴灵是一个异世的邪祟恶灵,宣柳怎么可能还把他真正当成自己的孩子呢?作为一叶舟筏承载着这份沉重邪异的孽力,宣柳怎么可能不感到负担害怕?他就寄居到了她的肚子里啊!宣柳当然要把他驱逐出去!——这孽灵的躯舍来自的是他们!他此时依傍更夺取着父母的生命精华,宣柳难道没有支配“自己身体一部分”真正给谁的选择权吗?虞粲之不断进出她的yd,阳精更进入她的子宫,这个过程和她把他再生出来有什么差异?他们没有对自己付出所得指向的决定权吗?!他们本来想要的就是一个让他们更幸福的“结果”!他们是多么相爱啊!即便这份相爱让他们都伤痕累累,但两人都还是义无反顾地紧密结合,这份紧密到镶嵌融为一体的结合纽带,是属于他们至情的见证和产物,成为了无边苦海的浮木,所以当然会让他们“升华”“得救”,宣柳没有告诉虞粲之:她不断要虞粲之渡来阳精,既是为了保证这副躯体“活着”,更是在增加双方的匹配相性,保证夺舍能更顺利,为了未来的幸福再忍受一下暂时的辛苦吧,她想,我是在救我们,我会救你的。
于是宣柳完全不觉得,把他们育出的躯体给虞粲之用有任何违背天理的——至于那邪祟恶灵,固然他这番经历相当于被坑蒙拐骗上了渡船,结果慈眉善目的船家夫妇其实是为杀人越货的贼匪,只能不幸做冤死的亡魂了——但宣柳愿意做刽子手嘛?她多么只愿做渊清玉絜:她对自己□□精神上的清白一直有近乎病态的痴执!还不是悲苦可怜“小人物”遭了时难实在活不下去的万般无奈之举!——所幸这邪祟先于原生便是业孽!对坏人施屠刀负罪疚是相对要少的,教他来这世上受尽惩罚赎罪当然可以算作一种行道!
宣柳为了消泯不安只能不停颂咒告诉他:你做了亡魂后要怨恨就去仇恨那些冤孽线所连向:江氏的那些罪魁祸首吧!是他们把我逼得才只能把屠刀加诛你的!她迫切地把那些冤孽线和娃娃连得紧到要绷断的地步,娃娃看起来好疼?越痛越好啊!那才知道不要再向她来靠近了,而是——去,赶紧去报复他们!用你的凶邪去制报元凶!你要体谅,阿妈多么悲怛可怜啊!
宣柳的自恃柔弱,是如一叶拂柳,只能柔柔地顺随强大者给她定下的波流,却根本不痛恨、有任何想改变自身的欲望,反而是完全的自哀自怜、自我悲悯——她又不是没有挣扎想要反抗!不也没有效果只能伤及自己?!因为过于自爱甚至无法对自己产生任何怨艾负面情绪,弱小不是她的错,甚至因她爱“跳出自我”以旁观者角度凝赏处境中的自己,便总隐隐优越庆幸于这个女子的理智拎得清,所以她虽爱妹妹宣桃,却打心底不能认同对方的无谓进取,她爱虞粲之,也是因怜惜这只扑火的傻愣蛾子,所以也对其产生怜悯的保护欲,想把他也拉进自己封闭的内在小天地,这里可以依附换取强大影子遮蔽,无疑是安全的——而只要他们虔顺地信奉乞求,佛怎么能不垂怜一双如斯值得悲悯的小儿女?
她自愿把自己俯到过于低微的位置,仰视强大如神佛的苏娑诃,她对腹中邪孽的婴灵产生了极强的排异感,却未警觉自己早已更彻底地沦为被“伟大思想”驾驭的容器,她自恃、追求有知、通透,是以对挚爱的虞粲之、宣桃心藏轻慢,而对为她指点迷津、醍醐灌顶传授了更多知识智慧的思想导师苏娑诃,却不由自主产生了至深的崇拜,所以只愿意向其无保留地哀哀倾诉内心:“这孽障实在厉害可怕得紧,明明都用了您授的法咒来禁锢镇压他的力量,还让我和粲哥没有一刻安生好受的时候,”宣柳炼阴造成腹中冰窟似的坠冷,而不间断施予胎儿冰淬、剑绞、刀剔似的折磨,胎儿痛得只要有气力就无时无刻不在挣抟,于是宣柳自然频繁感到胎动,延长加剧了妊娠反应,甚至被反向也折腾得腹疼不止,她本就全部修为在尽数流失,又呕吐得用不下一点东西,就是药汁都难下咽,也根本安歇不下一点,除非是虞粲之刚为她渡过阳精,那胎子受益后每每会少点折腾,而依偎在虞粲之怀里,她心里放松,也能小憩一会儿。
“我想起小时候常听的一则传说故事,”宣柳这样形容起她的强烈不适感:“我家乡在江阴一带,就与‘剑阁’比邻,所以一直流传着许多与剑、铸剑有关的传说——但剑阁几乎不对外开放,其实对于无知百姓来说无异海市蜃楼,只是个缥缈的幻影,我如今已知道了这些故事中大多都全然是穿凿附会,譬如最负盛名的干将、莫邪,便不过只是剑阁祖师曾铸一对雌雄双剑名,被歪曲人格化,但两把剑怎么可能再生出孩子呢?”眉间尺的存在就自然更是世人凭空捏造、又以讹传讹,宣柳特意澄清此点,是想申明自己没有无知到仍迷信这些诳误,“但我幼时第一次听乳母讲起,就着实被一则恐怕没人在意的细节吓到了:‘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列士传》)’——那后来用作铸神兵利刃的铁居然是楚王妃生出来的?!可人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异物,尤其是一块厉铁呢?!”
——多么恐怖违背人道的臆构!女人的身体是那么温软,她的胞宫更是那么小巧柔软,里面只能装如她柔情一样的春水,皮肤鲜嫩的婴孩,可铁的质地是那么冷那么硬梆梆那么棱角分明!是后来怎么铸熔都不能被炼断的!那以其铸的剑锋利到削金石如泥!——而它扎在女人身体里硌硬了那么久,又残暴地划过她的产道,岂不是把她整个身体都劈开了!!她要经历怎样非人的疼痛!宣柳牙齿打颤:“可我如今却无比感同身受——我好像就在怀着那么一块可怖的青铁,克人的冷兵器,那么凶煞、阴寒、冷硬、沉痛,这根本不是人能忍受的经历、痛苦……”
宣柳太敏感纤细了,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大充斥到覆盖她的整个世界,而其实如果她不是如此只顾得上沉浸自述,应该就会发现她在提到这个她还担心苏娑诃听了会鄙薄她无知的通俗故事后,苏娑诃并没有如往常每次那样,同她保证、慰怀她日后这个亡魂绝不会影响到她和虞粲之的无忧生活,而只沉沉注视着她。
不过苏娑诃随即便发现宣柳似乎并没有联想起苏娑诃曾评价她为“焠铸者”,提到这个有关“铸剑”的故事也纯粹出于偶然,并没有多想想其后“炼剑”乃至“以活人性命,且正是铸剑者的血与身魂祭剑”等恰如宗教仪式的发展——其实宣柳也知道自己关注的是世人看来无关紧要的部分,但她总是忍不住耽溺于畏惧自哀,她没有感到那被焠炼的具体痛苦,所以把那涉及婴孩幼小的身体,他柔嫩的皮肤、脆弱的骨肉、新生的脏腑内质,该是怎样被逐渐硎炼才成了那比玄冰还森寒、比铁石质地还坚硬、血怨气锋锐烈煞的剑,这其中该历经了怎样的遭受,无意识轻飘飘地忽略了。
“我昨晚还做了一个特别恐怖的噩梦,梦见我就站在院门口,院里却是起了大云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