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云气又被风吹得漠漠流动,看不清什么,使我周身渗湿不胜寒意,很挨不住的时候,却突然云雾深处又冒出了一条青冥的长蛇!速度快到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一口吞掉了我和粲哥养的‘小金刚’,”小金刚正是他俩豢养的四耳猕猴灵宠幼崽,极灵性与人亲善,最近见宣柳难受得消瘦不已的样子,甚至眼泪汪汪的,多么知道心疼阿妈的辛苦!最得宣柳眷爱不过,可宣柳也最是怕蛇不过的,在梦里见到都恐惧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更遑论去救小金刚?甚至都不能发出声音召唤虞粲之——结果却是宣桃,不知道打哪,总之是越过宣柳冲了过来,而小夭从小别说怕蛇了,简直天不怕地不怕得莽劲儿,这时也毫不见畏惮,居然径直探伸两手大叫着:“孩子!”就试图要徒手去扒撕开蛇嘴,但那蛇却是掠过了更近的宣桃径直朝宣柳噬了过来!宣柳吓得惊叫着自梦中脱醒过来,连虞粲之的臂弯都不能给她温暖安慰了,她心悸得厉害,持续止不住地冷汗干呕,这才忍不住求助苏娑诃——她当然清楚意识到了这是个寓意极不祥的胎梦,是以想同苏娑诃讨得破解之法。
对寻常人,梦是自体心理的映射,可对婆罗门来说,梦的“法义”可是紧要复杂得多,因为他们教中的神圣婆罗双树最强大的法性之一便是“梦灵”:汇集愿力念想,又回应赐予教众滋养心灵幸福的“甘露”——婆罗门教最核心的三大纲领性教旨为:神圣婆罗树至上、祭祀万能、教义天启。婆罗双树是婆罗门所有教众信奉的神灵,是教中至强法力的供奉圣物,更是一切祭祀需要倚仗的神媒,通过祂,祭祀才能汇集天地众生力量既而达成直接与“大道”沟通,婆罗门一切的修行秘法秘要,不仅都是通过这样的祭祀来感应“天启”(天启梵文Sruti,意为“谛听”“神的启示”)直接由天道赐予给祭司(祭祀的主持者,双向替人向神献祭,又替神向人传谕,天道赐予启示的形式、含义非其他人可知晓,只有祭司掌握听懂解读的能力)获得的,而且如要发挥使用法器、修持法门的至强力量效果,往往也要加持相应的祭祀手段。
而在这场婆罗门教史上注定空前绝后的最盛大祭祀里,宣柳不仅是作为躺到了祭坛正中心,盛载最关键祀物的容器,更是切实行使参与这场祭祀的巫女!实际上早已融入成为了这场祭祀仪式至要的组成部分,而与那株作为“神媒”、“梦灵”的婆罗双树建立起了极强的感应联系,其法性力量早已覆罩到了宣柳身上,而婴灵更是经婆罗树引渡才入了她的胎,所以投射给她的梦兆,无疑蕴含了大量神树法性力量托付来的天启、梦示!
——作为祭主的苏娑诃自是比她更强烈感应到了这种法性意义:他的三对瞳孔伴随宣柳叙述分别映像,“现在眼”聚焦在宣柳及其腹间,“过去眼”则重现幻化出了梦相,于是在意象与象征的交织作用下,“未来眼”顺利给这段神启诠释作了更具象的预言画面:
依旧是不绝漫涌不染云雾的灵气,分明是浓郁无垢到了极致的仙气环境,甚至恐非此世此时寻常地可有,而正因是不胜寒的高处,时有强肆的大风卷着云涌动,灵奇变幻万千气象,吹得浓重缭绕的仙气深处都有所转淡,于是渐渐映出临此绝顶的一道男人身影。
他身材颀长,然在男子中显而是极削瘦的,肩膀骨架甚至出落得窄薄,裸露的脖颈、双手皮肤更显出病态的苍白,半副乌金恶鬼面具几尽遮住了面庞相貌,只可见长睫秀丽,薄唇弧度似含微嗤,鸦黑长发在伴风肆意狂舞。
但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没有丝毫孱弱的,这或许是因他双手间虽空无一物,却是维持着个交掌如拊的姿势,力道下全身所覆肌肉线条皆劲厉得绷紧,分明时刻在蓄势,而幽眇磅礴的灵力再内蕴仍不免有外泄,使衣袖为此翻烈鼓动,整个人的气质气场只能让人觉出无比的华贵、强大平静、霜雪其凛。
宣柳一直在等待苏娑诃解梦,却不意对上了他瞳相显示的这个男人,分外柔美的面庞上一时只有茫然的神色——如果问她对这个男人的感觉,首要便是绝对的陌生和冲击感,但她竟莫名有种此人必是剑修的直觉!——或许是他即便收敛着仍扑面袭来的锐利意气,或许是他显而修体有成使身形都太像一把坚韧尖狭的长剑,包括他拊手的这个动作分明是剑式起手势:虞粲之就是剑修,宣柳对这一道无疑是有了解的,在宣柳眼中虞粲之无疑风度无两:在玉京有哪个同龄的剑修堪与之比?只是粲哥尚还年轻不那么成熟罢了,将来必能有烁世成就,如果他可以活到将来的话,所以如此宝贵的价值,宣柳、甚至这个世界怎么忍心不给他美好的未来呢?
她未免又怔愣地开始想自己这么做是很正当的,至于她腹中被夺舍逐走的孽障——不要怪宣柳这时迟钝到完全没将他与眼前胎梦解出这个风姿显然卓异的男人做任何联系,要知道,虽然宣柳狡猾地将他喻作铁、剑,但她实际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形体乃是婴灵?更是经历了生得极刑痛苦,还被她以法咒剐诛离舍枉死的怨魂!在正统佛家六道观念里,这于鬼道中也实是血冤无二的强烈存在了!宣柳当然明白苏娑诃就是为制造出这样一介强煞无俦的怨鬼来役使,更何况还有一个无比凄惨的血孽怨灵娃娃实相日日就挂在她头顶,时时抬头便能见!所以在宣柳潜意识的想像里,这冤孽的实际形象绝对是一个遍身没一处不淌着流不尽的血,因此都看不清形象,但大大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悲怨泪意地望向她,哀哀地一直叫着“阿妈”,要追着她索讨公道,怎么都甩不掉地缠着她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会不要他、把他贩卖给魔鬼,这般样子的小孩子亡灵:这才该是一个弱小被害者的凄怆形象!如此宣柳也可以顺理成章大吐自己的苦难,并诉予他他原生的罪孽、不配被爱——沈乾后来也是这么表达的嘛:就算父母真有什么过错,可小孩子也该是因此感到无限受伤,他应该变得悲观抑郁,童年的不幸一定会造成他人格的残缺,从此不可得的父母之爱应该成为他此一生不能愈合的伤痛,每每想起要自耗失落一番,永远会衷心羡慕其他既得者,渴望着也能正常享受到这份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最好还要谅解自己父母的不容易、苦衷,如果父母愿意再施舍温情,便眷恋得幸福了——这是许多既得者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傲慢心态。
所以宣柳虽口口声声害怕他的孽力,但又怎么可能把这个只让她感觉强大陌生的男人,这个一丁点也没有像虞粲之地方的男人,和腹中的邪孽联系起来嘛!
是以宣柳完全是没有一点心里准备地,就眼看着他神色毫无动容,却是利落地抬起了手——原来他十指间真的有“剑”,而一把剑只有锋芒毕露,才可验其是否当真凌厉无匹:隆厚的血孽邪气宛如凝成具深邃剑锋,透入骨髓的恐怖杀意暴虐地直直对准宣柳刺来!
宣柳惊叫!虽不可能被虚相真正攻击到,但她心口却悸恸不已!苏娑诃的三种瞳相也完全被这一剑之意俱粉碎了,他显然也有些惊讶:“Asura?”
“修罗?”宣柳毕竟钻研佛经多年,想起曾在《楞严经》中读到过:“好像是一种恶鬼?”
“非也。Asura的梵语原意即是不端正、轻慢、非天、不饮酒。也是三千道中之一也。其具有天神的造化、威能、福德,极善战斗狠,能执持世界,更果报殊胜。大梵神话记载其类曾破伐诸天,与梵王及帝释无休无止斗战争权,更与帝释殊死争夺神树之果的福缘。只是由于对一切心怀不端、轻慢、嗔疑忿的业因,才不能离开业力牵引,彻底超脱于轮回道——《楞严经》记载阿修罗在轮回间寓托转生的方式有四类,一者据说他可以直接生于那在仙家典籍里名曰归墟的深海穴眼,是妖修罗;二者,从卵而生,鬼趣所摄,为鬼修罗,三者,从胎而出,人趣所摄,为人修罗,四,因变化有,天趣所摄,则是仙修罗,”苏娑诃漫不经心:“这样看他属于哪种?——他本无疑凡躯气血、肉体凡胎托生,不过转生未遂便被制成了亡魂怨鬼,正和预相中戴得那副修罗‘恶鬼相’的面具,不过更有意思的是显示那处所在的鲜明寓意:镇守一方的仙道顶峰?他原本的躯体被炼以仙道太素精华,成就极致阴胎,单论这副法身倒也勉强能够得上称灵胎仙体——可他一介命定要被夺胎换了骨的鬼孽,更是纯正婆罗门祭祀造出的驱役魔物,怎么可能登临仙道绝顶?!”
“仙道绝顶”——玄冥是作为向下稳定的地柱,所以仙道能冠以这样形容的只有余下两介支柱:昆仑与蓬莱!而它们于当世的两位镇守者:“药姑”贺紫芝和“剑仙”江潮生!
苏娑诃亦始终在小心避及的存在!若非为了隐瞒过他们这些仙盟领袖暗渡陈仓,苏娑诃也不用绕这么大圈子摆两座相隔千万里的祭坛!包括将玉京这座祭坛的一切几乎都托借她手,固然确有精力所限的因素,但实则更关键的原因是:苏娑诃达成一切离开后必要抹去所有痕迹,他若介入此间现实过多,未免会留下破绽线索,将来给有心人发觉!
是以苏娑诃至少此刻,对此预兆是不以为意的:“预言实际只是可能性推衍的一种结果,这婴灵经婆罗双树引渡出生,祂视其为自己的孩子罢,托你这则梦,你可以理解为婆罗树对自己孩子的祝愿。”但取代贺紫芝或江潮生,这种假想无疑够发白日梦,够不切实际!更别说他的“造父”、生母早给他明明白白安排好了另一番他们所寄望的命运。
看宣柳仍有不安,苏娑诃更确凿地担保:“我告诉过你,这场祭祀便是借助婆罗双树的神性,所以这双受赐的婆罗树之子,注定是相应一生一死、最终享一体双尊位的状态——他们合体,才是这场祭祀最终的完美体。你应该知道密宗的双面神吧:两个状态法性不同的灵魂共享一副躯舍——他们间天生存在与婆罗树联系的密契,所以我未来将这亡灵带回婆罗门后,将利用这种密契关系把他的魂怨之力也实际供养给得到了婆罗树眷顾福佑的那个‘主体’——作为其得飨力量最丰盛的祭品、伴生的驱役供养物,未来也非我,而是由那个‘主体’直接使用他。”
苏娑诃绝非敷衍宣柳,恰恰,他为这场祭祀倾注了太多,严格把控着每一个步骤,所以有绝对的信心:在苏娑诃的法力操控下,密密麻麻挂起诡娃娃的冤孽线外,更早渐渐编织起了足以将这整座天下囊括算计的命网。简直结成茧得缚住了小小的娃娃,被这么强大繁复的命线主宰,在劫难逃明明是定局。
宣柳则在最后关头更尽心尽意地履职,有苏娑诃这座伟大神佛挡在她身前,她再没有想起梦示中那男人所给她的恐惧了,当然,她更没有考虑过若是按她先前的逻辑,如果只能选一个更“宝贵价值”的生,那个梦示的男子显而是较虞粲之会更年轻有为、风华无俦的剑修——可只要宣柳不承认、不放在心上,算作什么价值呢?私爱就是这样极度不讲道理的。
至于苏娑诃,为何选择“眷顾”另一个“孩子”独享生的优厚福泽,而在宣虞出生前便不仅判他死刑,还要更残忍地榨取他死魂挣扎不甘的痛意、恨意为孽力,当作“完美体”的牺牲品和被奴役方,永久供养给那另一位被选为幸运的婆罗子?这位“造父”倒没有任何偏私心,只是如此安排各方面都更合适便宜,至于公义道理、宣虞的感受,这些皆从不在他的考量范围。
这才是这对“父”“母”对宣虞命运的既定,这份精心雕琢的印记也确实伴随了他此生:清妙为他勘命说他至极薄命,所有福气、生气都注定像雪一样很快融化消逝,什么都留不住,这命表相的内里,是他原生就被定下的全部命与运、血与泪、生契与魂怨都要作为养分,供养、补给给他的那位“兄弟”,是以即便宣虞后来专修仙道,靠对仙道做的贡献积攒福泽反哺自身、艰难续命,优昙婆罗深入血脉的诅咒依然与他同在,是“无可解”,他人生直到今天的所有日子都一直在被字面意义的吸血、吸走艰苦挣来的生命生机,也掠夺他辛苦修得的仙道修为,与仙道功力天然相应伴随的功德、仙道气运加持——他身后从来趋随笼罩如此命运怪物般的阴影,想拖累他回到“原点”“正轨”,压垮他将他彻底失去人格地踩在脚下,可宣虞从来只力洞无畏地前行!
苏娑诃斥阿修罗以不敬轻慢获罪,然而他与宣柳纵然需要、忌惮这个孩子的威能,却何尝不打心底轻视着这现在完全由他们主宰的小鬼?作为父母,便是他们也难免因自居创造者优越自大,婆罗门教有□□创造世界的神话,传说中的神铁也要由楚王妃诞下,还最终被打造为了无上权荣的象征,佩与她的楚王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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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定日终于到来。这一日二月十五,是仙历花朝节,却是佛历最不吉凶祸的“大恶日”。
宣柳这天早早便将虞粲之打发回虞家看家人,但也严辞叮嘱了他午后定要按时回来。她知道虞粲之与虞岑之感情甚好,而这一天过后,他便不再是虞粲之,而只属于自己了。宣柳也进行着最后的准备,然而或许今日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