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章【丧乱不宁】
(引子)
许贤弟见字如面:
前日得蒙贤弟垂询,关于五十年前余杭花家的那场大火,是否还有什么细节可供补充。当日愚兄一接到贤弟来信,便立刻起了回信的念头。然而展信提笔,才发现千头万绪,实在无从行文。故愚兄苦思数日,以求把围绕当日花家束云楼大火而起的种种疑窦,理成一条清晰脉络。
正如贤弟所怀疑的,这起发生于辛丑年中秋的悬案确实有一些细枝末节耐人寻味。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表明,此事同开元9年茅桥老店的那起骇人命案有某些间接关联。想必贤弟也有所耳闻,那起命案嫌凶一直到处决前都坚称自己无辜。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殁于那场火事的花家长房夫人,其墓碑上至今没有名字,而那场大火的废墟即使在今天也依旧保留着。
值得注意的是,花家所藏铁简歌诀中的那个圆环,我们最近在白姬右臂上也发现了相似的图案。针对这类符形,我们的前辈们在三十年前曾有过一些让人不适的推论,一些推论指向了一个叫崖州——如今称为珠崖郡——的偏远地区,想必你也知道,五毒教花右使就是失踪在那里。不知贤弟是否听说过以下这些名字:大赟,荒佛,蟾廷,流荼,三十年前这些名字曾一度频繁出没于蓬莱年鉴的秘本之中,它们都来源于一些声名狼藉的古书:散佚多年的《荒墟古卷》;语焉不详的《珈蓝诡谭》;写于人皮之上,内容首尾颠倒的五毒教《尸账》;还有那本臭名昭著的,魏晋时期妖僧罗浮所著的《异客图》。愚兄会在下一封信中详细介绍此事。
至于贤弟所提到的虎贲营案,还有那鬼影重重的六羊村,以及永远没入钱塘湖面下的涂府大宅,愚兄并未发现它们同束云楼大火之间的关联,当然,不排除姚堂主或博陵崔氏了解一些你我不知道的内情。听说贤弟最近私下接触过刘给给,不知这些念头是否此人灌输给你,愚兄觉得这个疯僧的话还是不要尽信。
愚兄会在8月左右入一次蜀,下一封信要等到在中秋之后才能送达贤弟手中,随信附上茅桥老店一案的判词和凶手林金秤的供状,还有我们从一些间接途径所搜集到的,束云楼大火疑凶锦姐的资料。请代我向高徒知了问好。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庙宫贰拾壹
(分割线)
天宝八载,腊月十一,夜,亥时。
一辆乌黑的马车沿着镇上唯一一条干道缓缓驶入镇中,马车的门窗都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赶车人手边仅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将一团聊胜于无的朦胧橘黄投在马车前方,马蹄和车轮在斑驳的石砖上磕出的“咯咯”声回荡在这万籁无声的凋敝镇子里。
王七是土生土长的镇上人,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伙伴都离开了这座毫无希望的镇子,只有他留了下来,二十年来一直苦苦维持着镇上唯一一家客栈。此时,听到响动的他悄悄爬下床,轻手轻脚地卸走一块门板,探出小半个脑袋向外张望。外面马蹄声和车轮声戛然而止,月光下车驾的剪影静静矗立在破败的街上。那原本赶车的汉子此时已从车上跳下,车厢中另外又跳下了两个人,三人看体型都是年轻的魁梧男子。
王七在窗后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盯远处那三个人。借着月光他看见三名汉子正一声不吭地从车上卸下一样东西,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
转眼间那个麻袋一样的东西就已经被抛在了当街,然后那三人重新回到马车上,原先驾车的汉子一抖缰绳,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不多时,那一苗橘黄色就堙没在了黑暗中。只有那团毫无生气的东西横亘在大街中央,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王七才有勇气跨出门槛。此时月亮已经下山,他在一团漆黑中小步挪到“麻袋”前,强抑着心脏的狂跳俯身查看。这不是麻袋,是一个人,一个蜷缩成团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的头埋在手臂下面,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气绝多时。王七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具女尸,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天亮前把这具女尸从自己客栈门前弄走。
然而,就在手碰到女尸的一刹那,那具“女尸”猛然坐了起来。王七嘴里发出了一声如同老猫被踩到尾巴一样的嘶叫声仰面跌倒,紧接着,他听见了离自己三步开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啊————”
这声如此音清晰,如此响亮,却是一种诡异的平调,仿若一个小孩张开嘴要妈妈喂食。
王七瘫在地上,感到自己身体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极力控制着撑起半个身体,黑夜中那个女人坐在距离自己三步外的地方——只有三步,然而在这么一个黑夜中,即使是三步之外人的脸他也看不清楚。就在这时,那个“啊”的声音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响起了一句同样清晰响亮,而又毫无感情的话:“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
王七躺在黑暗中发着抖,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抖,眼泪鼻涕已经流满了他的脸,□□传来一阵恶心的温暖潮湿感,他不知道他还要在这儿瘫多久,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这句话还要说多久,腊月子夜的寒冷和黑暗将他紧紧地裹在了地上……
(分割线)
“小心脚下!”听到喊声的周问鹤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查看。万幸,船底好端端的,自己也站得十分稳当。心中定下了七分,道人才抬起头,疑惑地循着喊声望过去,岸上,蹲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正咧着嘴冲他傻笑。“小心脚下!”他又起哄般喊了一声,仿佛是被在欣赏道人尴尬的表情。
“那是个痴子,别跟他一般见识。”同船的一个年轻人宽慰周问鹤。他约莫三十来岁,瘦高个子,模样十分斯文,“他本来在花家长房长孙跟前当书童,五十年前被一场大火吓傻了。”瘦高个子有一种自来熟的本领,也不管道人愿不愿意就同他攀谈了起来。
这时周问鹤又听到身后有吊丧者在窃窃私语:“花家北房真是命运多舛,五十年前束云楼一把大火烧绝了暧老太爷一脉,现在过继来的宁五爷也遭横死。”他正要回过头去细听,一旁瘦高个子却轻扯了一下道人衣袖,强行把他的注意力留在自己身上。
“看打扮,阁下也是江湖人吧。”瘦高个子冲着道人满脸堆笑,仿佛两人已经是十分热络的朋友,倒弄得周问鹤有些不自在,强笑着叉手一礼:
“贫道是终南山楼观台,黄华真人门下,姓周名问鹤字难晓,道号……”
“小心脚下!”又是一声炸喝,打断了船上人的自报家门,傻子仿佛是存心在让道人出丑,瞅着他拍手大笑起来。
周问鹤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岸边,重又把目光放到了瘦高个子身上:“道号铁鹤”。
“哟!上三门!”瘦高个子语气里带着恭维,却并没有阿谀奉承之态,显然是个长于迎来送往的场面人物,他朝道人双手交抱,行了个江湖礼,“不才是书林中人,皮南北门下,师父给起了一个大名叫做,呃,区丈夫。”说罢他又拱了拱手,“辛苦,辛苦。”
周问鹤对书林并不熟悉,只是听说这帮说书汉极爱卖弄江湖气,瞧眼前这位,倒与传闻十分契合。再听这对师徒的名字,古怪离奇,显然全是为着先声夺人而作。
“道长也是来给宁五爷吊丧的吧?”区丈夫问。
周问鹤点点头,继而又道:“听适才那位朋友所言,花家五十年前也遭过难,不知道这‘北房’是什么意思?”
区丈夫轻叹一声:“那照花山庄啊,住着两房花家人。北房就是长房,南房即为次房。两位老老太爷花蔓与花菁本是同胞兄弟,北房花蔓生有两子,长子花暧,次子花昕,花暧又生三子花成,花感,花戬,只因得五十年前,山庄里束云楼一场大火,暧老太爷与膝下两子都葬生楼上,火场中只留下幼子花戬,却也终日昏睡不醒,三年后还是随父兄而去……”
这说书人开口果然了得,寥寥几句就钩得周问鹤不得不听下去。那些平常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竟仿佛带上了嘈切铿锵之声。道人心中暗暗称奇,思忖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此人这张嘴虽不能交手克敌,却也是一门高深功夫。
“……花蔓次子花昕无后,过继了次房侄儿花戴为子,就是如今的花家家主,戴老爷生有两子一女,长子花宴,族中排行第三,次子花宾,排行第四,长女花宜,现已经出嫁,花宴育有一子花樊,不是习武的材料,随舅舅出去海外做生意了……”
“……至于南房,花菁老老太爷只有一子花昀,花昀又生两子,长子花戎年事已高,次子花戴过继给了北房花昕。花戎育有三子,长子花宣平辈里排行最大,可惜体弱多病,无法操持家事。次子花宙排行第二,年头里染上恶疾,重病不治。最疼爱的三子花宁,族内行五,由戴老爷做主过继给长房长子花成,不想现在,人也没了,唉……”
(作者注:我画了一张花家世系图,但是晋江好像没有上传插画的地方,大家有什么办法吗)
“……宣大爷还育有一子花爽,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花秋空,戎老爷本来对这个孙子给予了很大希望,然而天意弄人啊,两年前这位少爷游历崖州,竟然就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区丈夫又长长叹了口气:“如道长所见,花家纵然生了许男丁,到头来依旧人事单薄,只有家主戴老爷一脉在苦苦支撑。”
说话间,船已然靠岸,区丈夫簇拥着周问鹤朝跳板那里挨过去,嘴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一点也没要停口的意思:
“话又说回来,戴老爷一家比起同族兄弟,光景可要好上太多了。宴三爷几乎可以肯定是下一任家主,宾四爷已经交了名帖,马上就要拜‘鲜花僧’法云为师,至于大姑娘,她嫁的是山庄内剑庐主事聂定,剑庐是山庄最重要的产业,如今也牢牢捏在戴老爷手里了。”
“花家剑庐,不是花家人在管吗?”
“之前确实是如此,但这一代花家诸子资才有限,须知剑庐不是泛泛之辈可以执掌的,宴三爷曾经……倒是主动请缨接手过一阵,据说后来,就再也不敢提剑庐之事了。”
周问鹤跟区丈夫随众人踏上了码头,转眼间一船乘客便三三两两地散尽了。周问鹤初到余杭,忍不住停下脚步举目四顾下,不由赞叹这钱塘水乡,真是别有一番奇趣。区丈夫又扯扯他的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才有些不情愿地与说书人结伴而去。
“先生刚才说,宾四爷要拜‘鲜花僧’为师,少林那边难道同意了?”
“怎么可能?若由着少林的意思,最好连‘鲜花僧’都逐出门外。但是如今这样,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一者‘鲜花刀法’本来也不算少林武功,再者,那‘鲜花僧’何时曾把少林放在眼里呀?”
如今已是初夏,榴火当空,钱塘湖上轻金乱撒,正是一片明媚水色。两人延着湖岸走了大约十射之程,前面看到一座高门,匾额并无主家姓名,只写了四个大字“照花山庄”。
“到了。”区丈夫轻念一声,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襟袖。周问鹤此时才想到,这跑江湖说书的,竟然独自一人上门吊丧,难道跟花家是故旧吗?没等他想明白,区丈夫已经换了一副肃然神情,长身立定,拍了三下高门。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门才缓缓打开,一个满脸疲态的下仆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朝两人叉手作揖。
“终南山楼观派周问鹤,书林区丈夫前来问丧。”
下仆连连点头,将两人让进门内,看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可能根本没听清是谁来投拜。
入门后,周问鹤与区丈夫对望一眼,都陷入了疑惑,道人万没想到他千里迢迢来到余杭大家执绋,会看到这么一派场面:
门后的空地上,大部分的弟子仆从都在忙前忙后,却全然不得要领,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茫然无措。留神点的话,甚至还能听到远处几个香灯师傅跟执绋伙计讨价还价的声音。近处还有两三个愣头愣脑的庄稼汉子,各自手里拿着一把柳枝,正在东张西望,也不知道是想干嘛。
下仆把两人带进门后,告了个罪就急匆匆离开了,撇下周问鹤与区丈夫站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过来答应。
“这是哪一出呀?”周问鹤小声问。
区丈夫则连连摇头:“看来,江湖上关于戴老爷持家手段平平,诸事拙于调度的传言,有五分是真的了。”
“区区一场新葬,何以乱成这样?”
“道长有所不知啊。”区丈夫贼头贼脑地四下望了一眼,看他样子,接下来长篇大论的内容,主家肯定不会喜欢,“宁五爷,死得蹊跷啊。”
“何出此言?”
“三个月前,花家家主从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