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和张恻一前一后走在官道上,黑压压的瓦片在天光中发亮,齐国临近中原,建筑宫殿比起吴国,更加庄严肃穆。
在二人前面的是仪仗大队人马和青铜马车,锣鼓声和铃声在进宫前喧闹无比,可一进了宫,行列中的乐师便放下手中用于弹奏的乐器,僵硬地垂头前进。
行列是猝然间变死气的,他们仿佛受着某种操控,都一致停了下手中的动作。
商司予的步履放缓,有些不解。齐国的祭祀之礼是最为庄穆的,因此祭司的继任之礼也不得马虎,礼乐礼乐,礼是离不开乐的,乐师的一反常态,看来并非巧合。
仿佛撕开了某种面具,露出其凶险的一幕。他们不约而同地用消极行动来表达对本次奚奴继任祭司的不满,当然这也是对陆长鹤这个明面上的主谋者的不满。
陆长鹤是陆家的人,他们对德高望重的陆栖山也生了怨怼之意。这正是卞和玉愿意看到的,施、陆两家看似势均力敌,但俗话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陆府众望所归,在朝在野的不少人都更为信任陆栖山。
先来者居上,陆栖山到底是逝去的齐庄公的心腹,陆府的底蕴和根基比施府更加浓厚和坚固。
可经卞和玉这么一搅合,多年来位居下风的施家终于扳回一城,有了与陆家一争的机会。
商司予敛下眉目,她即将见的是齐国之主齐善公,外人虽道他怯弱无比,但在那日鸣啼殿的宴会之上,齐善公一副大权在握、笑看两家争斗的模样,恰好证明他不是。
绕过重重宫墙,张恻带她来到一个极隐蔽的偏殿,檀木门、窗户都紧闭着,像是一间独到的密室,张恻止住脚步,淡声道:
“到了,齐善公就在里面。进去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想转身离去,商司予看穿他的动作,下意识反问:“你不进去?”
张恻意味深长地摇头,“阿予,齐善公只想单独见你,我若是与你一起进去,恐怕会碍事。恰好鸣啼殿那边祭司的继任礼仪需要我,所以就此别过罢。”
仪仗大队虽将祭司带到了宫殿内,可这也只是祭祀之礼的一环,祭司的真正归宿,还是鸣啼殿。
商司予没再问下去,张恻的这番话意味不明,他果然已经有所察觉,察觉到卫灵公找好了新的探子。想必是卫灵公近来逐渐疏离他,不懈于继续与他保持联系,显出了端倪。
那如此,张恻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卫灵公这番作为当真是逼着自己忠于他,等同于将她的后路封锁死,决不让她有张恻那般有半分可以摇摆的机会。这便是卫国的诸侯王,他野心勃勃却又善于用人,即便你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也有办法将你推至绝境,使你不得不为他效力。
张恻神色自若地离去,适才那番话仿佛只是有感而发,并无警诫之意。
商司予长呼一口气,决心推开屋门,带着卫灵公对她的要求,去会会这位怯弱无常的齐国君主。
齐善公会选择在这么一间偏僻的宫殿见面,或许也是惧怕卞和玉以及施闲云的监视罢,他虽有魄力和胆识,可齐国大权还是握在施闲云的手里。
她选的这条路,似乎并不怎么好走。
寒风萧瑟,吹得檀木门剧烈颤动,窗格上贴着的宣纸噼里啪啦地翻飞。
只是,商司予还未来及上前叩响屋门,那扇紧闭着的檀木门,就被打开了。
可她见到的不是冷峻的齐善公,而是令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位年轻公子。
商司予怔住。明明三日前的早上她才见过卞和玉,他那时便有些反常。但如今她却察觉到现在这人身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疏离和敌意,或许往常便有,只是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可在这时他身上的疏离感全然显了出来,叫她觉得陌生。她现在熟悉的也就只有他那张温润好看的脸,其他的都令她感到不安。
“祝史大人只身前来宫中,是要见谁?”卞和玉推开半掩的木门,温声问她。
他缓步走至商司予身前,眸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她今日所穿的浅驼色衣裳上,这时他原本疏冷的眉目多了些许茫然。
商司予极力保持着镇静,望向他的目光并不露怯。卞和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齐国宫殿中?今日不多时祭司将会在鸣啼殿中上任,照理说他此时该是在鸣啼殿内,处理祭祀相关的礼乐之事。
莫非又是张恻那厮做的好事,他察觉到自己成为卫灵公的弃子已是定局,所以便将齐善公要见她的事告知卞和玉。这倒像是他的风格,自己溺水将死之时也要拽一个人下去陪他一起。
但也许是卞和玉对她起疑心了,几日前他的告诫已是初现端倪。他此前虽不信任她,倒也从未对她如此戒备。
看来,卫灵公当真是他身上不能触碰的一块逆鳞。他决不允许身边人与卫国有丝毫联系,张恻就是一个例子。
商司予退后一步,并不打算遮掩她此行的目的:“见齐善公,张恻带我来的。”
卞和玉神色淡淡,银灰色的华服衬得他端方有致,这是祭祀大礼才会穿的服饰,他的确要去鸣啼殿,出席新祭祀继任的大典。但卞和玉从商司予口中听到张恻之后,眸子里的茫然和和润霎时消失殆尽,只余冷冽,看着不近人情。
事实上证明他不是看着不近人情,是他根本就无半分人情味。商司予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令她不寒而栗,仿佛她又回到了吴国的那场宴会之上,卞和玉周身又染上那玉石一般的冷清劲儿,端坐高台,轻蔑地看着底下乱作一片的喽啰。
卞和玉似乎对她不隐瞒、不狡辩的行为很不满,他眉眼弯起,显然是被气笑了:
“商司予,我不是警告过你么。来到齐国之前,我就说过,张恻是我的仇敌,便也是你的。况且此人狡诈多变、阴狠毒辣,你也是领教过的。”
她当然知道张恻的性子和风格,就是因为了解,才能放心地与之周旋。与这样的人谈判,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可将其带进圈套里,一举剿杀。
商司予能与任何人斡旋、合谋,但卞和玉不行,她摸不透他。她自以为了解他,可他几乎每次的作风都令她出乎意料,他的谋篇布局,无一不在放长线,无一不密不透风。
她又想起,在吴国危难之际,卞和玉即使身遭背叛、自身难保,也不忘捎上累赘的自己。他还在亡路给她下毒,为的就是不让她擅自离开,仿佛将她当做某个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