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让她笃信:卞和玉留着她是为了此后的计谋,她不知晓他在谋划些什么,她只能自己琢磨。因此后来齐国筛选祭司之时,她才揣测卞和玉将她带到齐国是为让她登顶祭司,成为他在齐国宫廷中的线人。
可一切都没能按照商司予的思绪走,卞和玉不仅没有让她成为齐国祭司,也没有杀掉她。但她想,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卞和玉虽然说着后悔了,不想将她献给施家,可他从未放弃教习她古乐,她忘不了,陆长鹤就是受到这人的指使才肯教她的。
她当初选择与卞和玉同舟共济,共同逃难到齐国,或许太过轻率了。卞和玉的野心和谋略看似无章法,实则是偏执而疯狂,他是在玉石俱焚,他自己本身就是计谋的一环。
商司予原本是想成为这段关系的主导者,她好赌,可也赌不过卞和玉这样不要命的疯子。
她仰头,不服气地反问:“那又如何?张恻是阴狠,卞公子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卞和玉冷笑一声,抚弄起前襟,音色轻且凉,“国师府上下数百人丧命,幕后主使是谁,祝史大人你不会不知道罢?”
“怎么,难道与有血海深仇的人合作同盟,更能显出你的忍辱负重么?”
他走下阶梯,檀木门打开,被寒风吹得来回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商司予指尖生起一阵凉意,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裳,扯开话头,“……青音告诉我,是你指使张恻的。”
卞和玉一言不发,于是她便乘胜追击,探身前去继续说:
“张恻那时便是你手下的人,卞公子你是否还要狡辩?若张恻当真不是你所指使的,那你也犯了管教不严的致命错误,国师府内所有人的性命跟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这样兴师问罪于我,倒是将自己摘得足够干净。”商司予睨他,“你手底下的毒蛇咬了人,你这做主子的,不思收拾烂摊子,反倒责怪起人来了?”
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不让自己落了下风。
卞和玉轻笑说,似无奈:“祝史大人是否忘记了?在下那时忙着与吴闵公对弈,忙着谋害一国之主的性命。本是天衣无缝的一个局,不巧被公子庆许和你发现了,因此在下只能锒铛入狱、身处地牢,那时我定然是想好生管教张恻的,可叹可惜,在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人啊,半点亏不肯吃。他毕竟是周朝的说客,言语艺术精湛,说这番话之时没有丝毫慌乱,继而他又条理清晰地将所有责任推至她的身上。
两人又这般僵持着,像是擂台上执拗又不肯服输的对手,相看两厌却又不想让对方得到半点好处,于是彼此争斗,不仅如此,还非得要争个你死我活。
“你将齐善公如何了?”隔了许久,商司予避开那些问题,试探性地询问他。
卞和玉又向她走来,侧身轻抬下颌说:“齐善公就在偏殿里等你,你似乎误会了什么,在下只是来接客的。商祝史你是吴国人,吴、齐两国关系友好,你自是需要礼待。”
“……礼待?”商司予笑出声,脸色不善,“卞公子这礼待我可受不起。”
适才天还是暗沉沉的,如今拨云见日,冬暮的亮光洒下,带着清透的暖意。
卞和玉看了商司予许久,她今日穿的是鸣啼殿赴宴的那身浅驼色衣裳,宝蓝色的耳坠垂下,摇晃着镀上光泽,明灭不定。
商司予却有些不耐,她急于见到齐善公,面前这人站在她身前就是一个未知数,他如今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阻拦她。
是卫灵公让她来见齐善公的,他不再任用张恻,向她抛出了诱人的条件。但卞和玉似乎不想让她听卫灵公的话。
卫灵公虽是他的父亲,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像是死敌。各国之间都道卫灵公精心培养、格外重视嫡长子。当然,这位嫡长子也足够争气,五岁能作诗画,七岁便会剑术,少年时期便如此惊才艳艳,以后更会是权势高台上的祸害。
但谁也不曾想到,这样的惊才少年,却被卫灵公拱手送给了周玄王。嫡长子是诸侯国未来的君主,也是天之骄子,不论其他,单就血脉和身份,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因此各国都不想忍痛割爱,但卫国率先起头,不带半分犹豫地就将嫡长子给送了出去,似乎是专门借此谄媚玄王。
仿佛卞和玉只是卫灵公精心锻造出来的一件器皿,而这件器皿的结局是被人粗暴地泄怒销毁。
卞和玉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但最后还是说了,冷静有余:
“……齐善公在尚未继任时是齐国的嫡长子,人称公子晏翊,他五年前曾与我一起,在周朝做过质子。”
他居然肯提及从来避而不谈的过去,商司予眉眼间扬起几分讶异,发髻上的几缕碎发垂落至她的眼睑处,令她恍惚,眼前之人猝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命好,做了三个月的质子就收拾包裹滚回齐国了。当然也这是齐庄公据理力争,与玄王放下狠话,几番折腾的结果。”
是了,当年周玄王权势滔天、炙手可热,是中原当之无愧的霸主。他若想要各诸侯国的质子,也是信手拈来,国君惧怕招来讨伐和征战,哪有敢不从的?
齐、许、吴、卫四国都将嫡长子送与了玄王。只是这当质子也有时间长短的差别,齐国的公子晏翊时间最短,只做了三个月的质子。公子庆许做了七个月,倒是卫国嫡长子做质子的时间不好界定,自从他五年前被送去了周朝,便再未回到卫国。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商司予别开眼,轻声说。
卞和玉轻嗤一声,仍旧继续:“他是活下来了,可其他人就都遭殃了。祝史大人,您且猜,齐庄公为何会在吴国的盛宴上暴毙而亡,陆长鹤为何又会那般疯狂执拗?这些都是这位公子晏翊,也是如今的齐善公所埋下的种子。”
齐庄公因质子一事得罪了玄王,才遭来祸患。陆长鹤原本是齐国出色的画师,也极通乐理,如今却成了宫中的乐师,活得扭曲。
话至尾处,卞和玉的声音低落下来,轻而缓:“……商司予,齐善公他不是个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