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潮水再度将纳兰嫣然席卷,云岚山的轮廓被漆黑的漩涡一点点吞没,她又一次置身黑暗中。
有人背着她,她的脸颊挨着对方肩颈,那里传来温暖又熟悉的味道,如初春的兰草,云中的雪山,那气息刻在她灵魂深处。纳兰嫣然想呼喊师傅,却发现自己仍处于旧日切片的匣中,一切是光阴长河的倒影。
云韵背着她,脚步缓慢。她们穿行在不透光的山洞,身后是节肢动物溃烂的浓郁腥臭。石壁响着滴答的水声,纳兰嫣然头晕目眩,仿佛有金色烁光闪烁。她的身体像被戳烂的娃娃,鲜血如棉絮翻涌而出。最深的伤在大腿中央,股动脉被钳子似的东西割破,伤口上沿紧扎着布条。
纳兰嫣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她们在燕子笼,亡魂山脉的一处山洞,这里曾被一只巨型蟹蛛占据。她和云韵在躲避魂殿追兵时来到此地,却成了那只巨型蟹蛛的猎物。
她大腿的伤口便是在搏斗时被蟹蛛的巨钳割破,幸好当时蟹蛛未溅射毒液。她和云韵与蟹蛛血战一番,将尸体留在了洞口,用腐烂的巨臭威慑潜伏在亡魂山脉的其他凶兽。她们在燕子笼休养了数十日,躲过魂殿的耳目,最终沿山路抵达了中州花宗。
宗门大战,破碎的不只纳兰嫣然的自尊,更有云岚宗虚假的繁盛外壳。昭昭白日下,魂殿如匍匐已久的巨兽,终于露出凶横的爪牙。这只势焰滔天的通天巨手将云岚宗渗透得千疮百孔,就连前任宗主也成了他们操纵的傀儡。她的同门死于魂殿的野心,她的宗门毁于萧炎的私仇。云岚宗在这场劫难中支离破碎。而她,云岚宗的少宗主,生死门的唯一传承人,却没能支撑住云烟覆日的大阵。
“师傅……”纳兰嫣然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云韵背着她,想回头,却有些吃力。她比拜入师门时抽高不少,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挂师傅肩头的小孩了。“你告诉我世间遗憾多矣,但遗憾的代价,会不会太沉重了呢……”
热泪从她的脸颊滴落在云韵的肩头,那里早被泪水浸透,饱含着悲伤和悔恨。她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固执地将声音挤出喉咙。“要是我能领悟生死门的传承,要是我能撑住云烟覆日阵,会不会宗门那么多人……都不会死,云岚宗会一直在……我们的家也会一直在……”
“我好想变得再强一点,我好想站得再高一点,我在生死门厮杀了三年,却没派上一点用场。师傅……你知道吗?其实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好,我什么都没守护好……”
燕子笼,几乎破碎的她在师傅背上痛哭,泪水像滚烫的玻璃砸在地。悔恨,不甘,疼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给云韵。云岚宗接走了失去家的她,她却没能守护好她的宗门。山洞上方的石壁缝隙投下几线光。纳兰嫣然从师傅背上下来,扶着一旁的巨石缓慢坐下,她捂住伤腿蜷缩着,云韵半跪在咫尺前。
在山洞那点微光中,在泪眼蒙眬中,她注视着云韵,神情叫人心碎。云韵好几次想触碰她的脸颊,好几次想拭去她的泪水,都因手指发抖错开了。纳兰嫣然垂下眼睫,握住师傅的手,慢慢捧到自己面前,将脸颊凑上去。在云韵颤抖的手心中,纳兰嫣然闭上眼。石壁漏下的光太刺眼,就像阵法破裂时的剑芒,几乎将她压垮了。
云韵发颤的指尖一遍遍抚摸她紧蹙的眉毛,她滚烫的眼睛,她出血的双唇。她的手被师傅捧着,放在心口。
“嫣然,我还在呢……”
师傅还在呢。无数个打雷的雨夜,她得了借口,便跑去云韵的房里。师傅搂着她,安慰她自己在呢。小孩心想,她才不怕打雷呢,她只是想睡觉前听听师傅说话。她这样的大小姐,从小被惯坏,不知惧怕为何物。天要是敢劈她,她就敢撕了天,地要是敢拦她,她就敢拆了地。生死门亡魂蜂拥而至时,她不曾害怕,锁魂索劈中面门时,她不曾害怕。师傅将她的手放在心口时,她却破天荒感到了害怕。
纳兰嫣然屏住呼吸,慢慢凑近了点,将额头抵住了云韵的。温度与触感一并传来,熟悉的气息萦绕左右,她终于能确认眼前是真实而非幻象。
还在呢。她想,师傅还在呢,世界还在呢,她所剩的一切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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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嫣然怔怔注视着眼前一切,过了不知多久,她被潮流裹挟着再度陷入黑暗,伴随的还有撕裂般的剧痛。她再一次来到天地旋转间,再一次直面可怖的锁魂索。
强大的吸力几乎将她的神魂全部抽出,她的身躯残破不堪,她的斗气铠甲裂成碎片,纳兰嫣然极力支撑着,即使黑锁煞气将她神魂抽裂,她也没有放弃抵御。
她的神魂被煞气绞裂了,那锁魂索曾劈碎了云岚宗,如今又打算来夺取她的性命。在魂殿复仇的火焰吞没花宗前,在直面魂殿少主的锁魂索前,纳兰嫣然完成了她的部署。云韵失踪后,她便是花宗的宗主,无人能反驳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