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兰林殿中香炉袅袅,沈香缭绕,翠帘低垂。琉璃窗外碧叶新裁,微风送暖,却难吹散室内的凝重气息。
邓绥立于铜镜前,指尖缓缓抚过小腹的弧度。五个月的身孕已让她昔日纤细的腰肢隐隐收不住衣带,晨起时常有些微喘。她身着绯色常服,腰间未束玉带,只以轻软的绫罗拢住一身风雪过后的静寂。
镜中倒映出她淡扫蛾眉、眼神低垂,眸光里氤氲着难以言说的忧色,如云霭压城,欲落未落。
一旁的侍书正小心替她梳发,银梳划过青丝,发间松香清润。
“贵人,这几日您总是神思不属。”侍书试探着开口,小心绾起一缕垂落的长发,用绢花簪别于鬓角。
邓绥微微一顿,轻声一叹:“冯美人身子本就薄弱,如今将近临盆,却屡传脉象不稳……我怎能安坐宫中,心无挂念?”
“可贵人您如今怀着龙裔,太医再三嘱咐不可操劳啊。”侍书忍不住劝道,“虽然铅毒已渐解,但终究身子尚虚,怎可贸然奔波?若有个闪失……”
“正因我也身在此境,才更知她的不安。”邓绥缓缓转身,目光笃定,“我不能坐视不理。她无娘家倚仗,又性情恬弱,若这时候无人在旁照拂……”
她的声音未完,却已踱步至门前,吩咐人备辇入宫。
彼时,宣室殿中灯火未歇,刘肇正伏案批阅奏章,几盏茶已凉。他着月白织金蟒袍,面色虽略有倦意,却仍强打精神,朱笔划落之时毫不含糊。听闻邓绥求见,立刻搁下笔,眉间疲色一瞬即褪,立起身来,快步迎向殿门。
“绥儿?”他见她进来,步履虽稳,气息却微促,不由心头一紧,“怎么不好好歇着,兰林殿风暖灯柔,适合静养。”
邓绥盈盈施礼,宽大的宫衣于地面曳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衣袖之间掩不住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她低头开口,语气温婉却带几分不容拒绝的坚韧:“臣妾今日前来,是为一事相求。”
刘肇伸手将她扶坐在榻上,目光落在她腹上,神情温柔中透出忧色:“有话让宫人传也无妨,你如今是两人之身,怎能轻动?”
“冯美人即将临盆,臣妾想前往增成殿,陪她几日。”她眼神澄澈如水波荡漾,望向他,不卑不亢,“她身子羸弱,太医几番探脉皆称气血不畅。我素来与她情谊颇笃,愿前去照拂,以安其心。”
刘肇眉头略蹙:“你如今也身怀六甲,怎还要如此操劳……”
“正因臣妾也是将母之人,才更能体会她此时心绪。”她垂眸,轻抚小腹,那动作柔缓得仿佛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后宫子嗣之争向来如履薄冰,若无人信她、护她,她如何熬过这一关?”
刘肇静默良久,指节微动。朝政繁冗,后宫之事他早已无暇一一过问,但冯美人性情温驯,从不争宠,如今临盆在即……若真有阴私手段加害,只怕他悔之晚矣。
“好。”他最终点头,语气带着些许妥协的无奈,“但你必须应朕,不得勉强自己。若有一丝不适,立刻回兰林殿。”
邓绥起身盈盈一揖,笑意浅浅:“谢陛下恩准。”
那笑容在烛光中如春日初融的暖意,悄然将他心头疲惫一一拂去。
走出宣室殿时,天边已有暮色,天光尚未褪尽,红霞铺洒在琉璃瓦上,宛如金箔微熔。邓绥步履不急不缓,裙摆轻曳,仿佛一朵静然盛开的海棠。
行至御道,她低声吩咐:“侍书,吩咐内库取我配的安胎药来,再带上一些艾草与前日晒干的菊花。冯妹妹屋中阴气重,我怕她受寒。”
“贵人,您……”侍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应了声“是”。
增成殿隐于后宫西侧,殿宇虽不失华贵,却因地势偏僻、少有主位,素来寂寥冷清,鲜有人至。比起兰林殿的香火鼎盛,这里几乎宛若被遗忘的角落,唯有风过廊下,吹动残花,带起几声轻微的叹息。
邓绥乘软辇而至,方一踏入殿门,便有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甜腻幽沉,仿若乌木焚煎,令人胸口一滞。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掩住鼻口。
“这是什么香?”她止步,目光落在前来迎接的宫女身上,语气虽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锐。
那宫女闻言,慌忙低头应道:“回禀邓贵人,是皇后娘娘遣人所赐,说是安神助眠的香料,奴婢……奴婢不敢擅自更换。”
邓绥闻言,眉心微蹙,眸光一沉,未再言语,径自迈步向内殿而去。殿中灯火昏黄,空气沉郁,香气愈近愈浓,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令人呼吸艰涩。
她一掀珠帘,目光霎时落在榻上的女子身上,冯岚蜷卧其上,面如凝霜,唇色泛青,额角冷汗如豆,一身中衣早已湿透,整个人仿佛虚脱般连坐起的力气都无。
冯岚本是宫中公认的美人,若说邓绥是“容貌姝丽”,她便是“清丽脱俗”,与邓绥一浓一淡,交相辉映。她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他那双眼,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总带着几分含羞带怯的柔光,仿佛四季晨露,温婉而静谧。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容貌之美,而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柔顺与沉静。说话轻声细语,行走步步如燕。宫人皆道,她生得好,却不争宠,只将一颗心安安分分守在自己的寝殿中,仿佛这锦绣牢笼中,她本就只是客人。
“邓贵人姐姐……”冯岚一见她进来,眼中霎时浮起泪光,想撑着起身行礼,却在挣扎间又重重跌回榻上。
“莫动。”邓绥疾步上前,半跪在榻边,伸手按住她的肩,掌下冰冷刺骨,宛如触到了无声哀鸣。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替她拭去额间冷汗,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
“怎会虚弱至此?太医怎么说?”
冯岚声音微弱,似风中残烛:“说是……产前气虚,调养便好。”
邓绥闻言,目光一凛,缓缓站起,视线缓缓扫过寝室四周。眼光最终定格在角落一只鎏金香炉之上,香炉之中青烟缭绕,宛如蛇形蜿蜒,气味愈发刺鼻,使她太阳穴阵阵发胀。
她快步走上前,揭开炉盖,俯身细嗅,霎时脸色大变。那股香气中,隐隐带着腥涩之意,她曾经为了给刘肇治病,学过药理之道,怎会不识此物?
“这香用了多久?”她回身,语声陡然凌厉,带着压迫人心的怒意。
那宫女吓得俯身下跪,声音颤抖:“是……是皇后娘娘十日前所赐……奴婢不敢擅自更换……”
“混账!”邓绥将香灰一并倒入白瓷盘中,用帕子小心包裹,厉声道:“立即开窗!侍书,点上艾草,换掉殿中所有被褥!”
“邓姐姐……怎么了?”冯岚躺在榻上,眼神惊惶,嗓音带着几分战栗。
邓绥回到榻边,握住她发凉的手,低声道:“这香中掺了麝香与红花,久闻之下可损胎气,轻则胎动不安,重则……滑胎!”
冯岚闻言身躯一震,面如死灰,泪水涌上眼眶:“皇后她……怎会……”
“别想那么多。”邓绥低声安慰,神色却愈发沉稳冷峻,“当务之急是保住你和孩子。”
她当机立断,亲自布置:“都听着,更换所有寝帐、软褥,炉中只许焚艾草与生姜!侍书,立刻去请太医令周大人,务必快马加鞭!”
众人纷纷应声奔走,殿中顿时乱作一团,唯邓绥独立其间,如临惊涛却不失分寸,一双眉目冷静如雪,杀伐果决,不容抗拒。
片刻后,她又转身替冯岚更换汗湿的中衣。她身怀六甲,行动已不如往昔轻捷,却依旧俯身为冯岚拭身、整被、喂水。衣袍间清香淡雅,动作沉静温柔。
“姐姐,你自己也怀着龙种……不该为我如此操劳。”冯岚泪眼朦胧,心中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呜咽。
邓绥笑了,笑容清淡却带着笃定的力量:“我胎象稳妥,太医说无碍。况且……若连你我都不能彼此照拂,那这后宫算什么地方?”
她亲手喂她喝了几口温水,声音轻缓而坚定:“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孤身承这份劫难。”
冯岚听罢,眼泪簌簌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姐姐……若不是你今日前来,我恐怕……早已命丧于这静香无声之间……”
邓绥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声音温柔而沉静:“不会的。冯岚,你得撑下去。你还没亲眼看见孩子诞生的模样,还没听他唤你一声‘娘亲’。”
她眼中一片坚定,那神情在夜色中熠熠如炬,照亮了这偌大宫墙中一隅本欲吞人的黑暗。
窗外,风翻云浪,月华初上,殿中艾香氤氲,一点点驱散了潜藏的杀意与阴谋。那夜的增成殿,不再沉寂。因为她来了,也因为,她不会让冤魂横生于她掌中的天命。
不多时,御医署的太医令周慎便风尘仆仆地赶至增成殿。他年过五旬,鹤发童颜,一身素色官袍被夜风吹得微微凌乱。甫一入殿,便快步走向香炉处,俯身仔细查验那一撮被帕子包裹的香灰,鼻息一嗅,眉头霎时紧蹙。
“此香确含麝香之气,且掺入红花末,分量极重,断非常规之安神香!”他抬首看向邓绥,脸色难掩惊骇,“如此分量,久闻之下,足可导致宫缩滑胎!幸得邓贵人及时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无声。冯岚本已虚弱不堪,此刻听得此言,心防尽崩,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扑簌簌地哭了出来。她一手捂腹,一手捉住榻边的被褥,整个人缩成一团,泪水如决堤春水般止不住地涌出,似要将她压抑多日的惶恐与无助尽数倾泻。
邓绥坐在榻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温声劝慰,指尖轻抚她背脊,仿若安抚啼哭婴儿的母亲一般温柔:“别怕,没事了……有我在。”
“贵人宽慰。”周慎起身行礼,随即伏案开方,笔走如飞,“臣已拟一安胎固本之方,以平气血、镇胎动,三日为一疗程,十日可见效。但冯美人需绝对静养,断不可再闻任何含香之物,亦需远离血热之物,以防再犯。”
“多谢周太医。”邓绥点头,语气沉静,“侍书,随周大人去内库取药,再命小厨房照着方子煎汤,不得有误。”
“是。”侍书领命而去。
待众人陆续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风过竹影,轻拂灯火,摇摇欲熄。冯岚靠在锦枕上,泪未干,眼神中却浮起一丝迟疑与难解:“姐姐……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嫔……为何你会为我,冒着如此风险?”
她声音微颤,既有感激,又有惶恐。后宫如囹圄,鲜有人会在刀光剑影间轻易出手,更遑论救她于无声绝境。
邓绥垂眸一笑,眼神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掌心缓缓覆上:“因为你我,皆为人母。”
她声音不高,却如夜中钟鸣,铿锵有力。
“在这宫里,有多少人视胎儿为工具、子嗣为筹码……可只有身怀六甲的女人自己才明白,每一次胎动,都是与生俱来的牵绊,是命,是血,是心。”她轻声低语,仿若自语,又像在为无数无声的女子发声,“若我今日袖手旁观,那我所护的,又算什么公道?”
冯岚泪目凝望着她,怔怔不语。
邓绥忽而收声,目光转而沉敛:“更何况,我怀疑,这并非偶然。那些年里,一位又一位妃嫔先后小产,孩子夭折,太医皆以‘体虚气弱’搪塞……可若真如此,这座后宫岂非早该空无一人?”
冯岚闻言,猛然一颤,目中浮出难掩的惊惧:“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刻意……”
“嘘。”邓绥抬手轻轻按在她唇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别说,不可说。”
“你现在唯一该做的,是静心养胎,护住你腹中的骨肉。”她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叮嘱,“等孩子平安降生之后,其他的事……我来查。”
冯岚怔怔看着她,仿佛在她的眼里看见了那道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光,温柔而坚韧,悲悯却果决,宛若漫天阴翳中的一枚银烛,照亮的不止是一人之命,更是沉默者的尊严与未来。
她忽然伸手,紧紧握住邓绥的指尖,低声道:“姐姐……若无你,我腹中的胎儿会失,我也没命了。”
邓绥微微一笑,眼中如水:“现在无碍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远处宫钟隐隐传来十二声低鸣,恍若夜空中坠落的星辰,将这段秘密悄然埋入春夜深处。而兰林殿与增成殿之间,一盏灯未熄,一颗心未冷。那是邓绥在暗夜里独撑的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