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传说中的贺氏了,醉颜楼出身,明明是风尘女子,却这般矜持傲岸,似乎还颇得郦轻裘喜爱?
娉姐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心念电转,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先入为主地对她不喜,才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还是世俗的所谓成见都是有迹可循,这样出身的女子,就是引人非议的呢?
贺氏没有感受到预料当中的惊艳,不由有些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了娉姐儿一眼。
只一眼,她就知道,在这场容貌的较量之中,是自己黯然失色了。如果说她是在风尘中淬炼出来的芍药,那娉姐儿就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芍药虽有牡丹之仙姿,却无牡丹国色天香的端庄大度;而玫瑰根本不屑效仿谁,与谁媲美,自有一番娇艳馥郁。
娉姐儿虽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贤良端庄的大家闺秀,但她的美色却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利剑,是艳丽的,张扬的,带刺的。
有那么一瞬间,贺氏几乎有些灰心丧气了。她深深地意识到,无论自己表现得多么风雅清高,自己一举一动之间的刻意,比起娉姐儿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优越感,还是输了一筹。同为美人,娉姐儿美得理直气壮,并不在意他人臧否,不像自己,每个神情和动作都精心雕琢,只为了取悦或是震慑看客。也只有真正的大家闺秀,才有这一身的气度了。
但很快,贺氏又收拾了心情,掩下内心的震惊、嫉妒与微不可查的一丝艳羡,等着娉姐儿像应付前面三位一样敷衍她。
可这一回,娉姐儿却依旧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动作。
贺氏举着茶盏的手都有些酸了,不由抬头怒视着娉姐儿,见她迟迟不肯接,干脆将茶盏放在了楠木桌上,茶盏底部碰上桌面,用力之大,发出清脆的一声“砰”,引得旁人侧目而视。
陈姨娘、韦姨娘都是一脸的吃惊和不敢苟同,洪姨娘的眼角却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纹,又抿了抿嘴,收敛了笑意,其余几个没有敬茶的妾室也是神色各异。
娉姐儿静若止水,不为所动。贺氏自己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坐下了,似乎不想要也不屑要娉姐儿的见面礼。
场面静了片刻,方才那名被贺氏“插队”的女子才战战兢兢地拿起茶盏,上前给娉姐儿敬茶:“妾身黎氏给夫人请安。”
娉姐儿点了点头,接过茶盏,黎氏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娉姐儿忽然道:“从黎氏起,敬茶时说说自己的来历。”
虽然在过门之前,娉姐儿从余氏那里听了一些郦府的情况,自己也做过一些功课。但再怎么着意打听,毕竟是人家的后宅私事,错非通家之好,很难知根知底。除了三位有过产育的姨娘,和贺氏这个引人非议的角色,其余的不在位份上的人,连余氏也不知道她们的底细。
她的用意简单,但落在众人耳中,却品出不同的意味来。似洪姨娘等人,只道是这位新主母将要在各人的来历上做做文章,而贺氏却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以为她是要讽刺自己卑微的出身了。
黎氏一愣,随即恭敬道:“回夫人的话,妾身原是伺候从前的夫人的。”
娉姐儿颔首,也给了赏赐。黎氏见拿到的并不是如陈姨娘她们那种狭长的匣子,而是一个小了一号的四四方方的匣子,估摸着是玉环或是坠子之类的小物,心中不由有些不满,还道是娉姐儿要给她这个房夫人派系的人一个下马威。
谁知后来苏氏等人前来敬茶的时候,拿到的也都是这种小方匣子。
等最后一位敬过茶,就到了娉姐儿发表“入职讲话”的时候了。若是寻常的继室,多半是说几句勉励她们伺候老爷,开枝散叶的场面话,严厉点的再说一说自己的规矩,也就散了。但看受礼时的表现,娉姐儿显然不是寻常的继室,因此众人都带着几丝好奇与兴奋,无声地注视着娉姐儿。
娉姐儿却显得胸有成竹,她看向黎氏,问道:“你是伺候过先夫人的人,想必也曾帮着理事,同我说说,你们都住在何处,手头的花销可够?”
眼前现放着打理庶务的陈姨娘,她却不问,反而去问名不见经传的黎氏。陈姨娘心中不由有些不悦,面上却仍是十分驯顺。
还以为她会率先发落贺氏的……谁知此女丝毫没有被打乱节奏,初次见面,立威也立得不错,步子迈得很稳,不是个好对付的。
黎氏颇有些受宠若惊,努力回想了一番,告诉娉姐儿:“说给夫人知道,我们家自打过世的太夫人起立下的规矩,姨娘的月例都是三两银子,每月月初由管家如数发放到房中,还是够花销的。另外,三位姑娘的月例是四两银子,因着姑娘们都是跟了自己的姨娘过活,也是一并发到三位姨娘手上的。大姑娘跟着洪姨娘住在探芳居,二姑娘跟着陈姨娘住在群玉斋,三姑娘跟着韦姨娘住在……”
她一一将各人的住处叙述了一遍,最后说到自己:“妾身如今是住在飞云浦中。”
娉姐儿以手支颐,似听非听,但她身后的中年妈妈与年轻媳妇却听得极为认真,还有个丫鬟,还取出纸笔,在记录些什么。
等黎氏说完,娉姐儿冲她点了点头:“不愧是先夫人手底下使出来的人,确实精细,坐罢。”等黎氏受宠若惊地逊谢几句,欠身坐下了,娉姐儿便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妇人们便静了下来,娉姐儿坐直身体,道:“你们的情况,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也给你们说说我的规矩。想来你们也知道,我出身于昭懿皇太后的母家宁国公府,因着家里出了一朝皇后,素日最重规矩,最见不惯纲纪废弛、懒散无羁的模样。少不得请诸位迁就,若有不服、不遵的,将来太后娘娘指责我管家无方,堕了殷家名声,责问起来,请诸位到慈宁宫里分说,那就难堪了。”
一宫太后未必管得到娘家出嫁侄女儿的闲事,即使太后娘娘有这个闲心为侄女撑腰,也不会把四品官家的姨娘小妾撮弄到慈宁宫里立规矩。娉姐儿原是拉大旗扯虎皮,却扎扎实实把眼前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妇人给哄住了。
“这第一条规矩,就是你们的身份、待遇要改一改,凡有生养的,才能抬举为姨娘,其余的无所出者,一律视为通房。”通房丫鬟也是丫鬟,虽然伺候过主子,却不比普通的大丫鬟体面多少。郦府的一等丫鬟月俸二两,通房丫鬟的月俸与一等丫鬟一致。而且在主人主母跟前,也不再能以“妾身”自居,而是要自称为奴婢。
此言一出,除了洪姨娘、陈姨娘、韦姨娘三人的境况并没有变化,其他人陡然身份降级,待遇变差,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三位姨娘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各有表现。洪姨娘再次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陈姨娘微露诧异,又露出几分同情,最后驯顺地低下头;韦姨娘先是小小地拍了拍胸口,露出庆幸之色,接着又武装出一脸的无动于衷。
洪姨娘与韦姨娘虽然表现迥异,但思路倒是很好揣测,洪姨娘显然是个轻薄肤浅的,韦姨娘则是明哲保身。至于陈姨娘,想必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这新任的主母上来就把人得罪完了,往后当家的时候,明里暗里必然接到不少的绊子。
娉姐儿却并不在意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笑话,嫁进郦家,她已经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过门之后伏低做小哄着郦轻裘一个也就罢了,毕竟他还有一层丈夫的身份,倘若还要看这些姬妾们的脸色,那她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她是郦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订立规矩本就是她的权利,况且郦轻裘生性好色,耳根子又软,往往被女子一哄就予取予求,如此下来后宅尊卑不分,乱作一团,本就需要一个铁面无情之人好生整顿一番。
语毕,娉姐儿又森然盯了正欲说话的贺氏一眼,补充了一句:“当然,若有那等身契不在家里的,若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倒是可以进门就抬为姨娘,以示良贱之区别。”
同为妾室,亦有良贱之分,似陈姨娘这般从正经人家坐了四抬小轿,自偏门抬进门的,是为良妾。其余的丫鬟出身或是友人相赠,身契收在主家手里的,便是贱妾。似贺氏这等从烟花地里赎出来的,又比丫鬟出身还更微贱些。
这话登时将贺氏噎得面色惨白,她眼圈倏地红了,神色却愈发倔强起来。似乎强忍着不在主母跟前落泪,就是她最强有力的抗争似的。
想来也不难知道,贺氏此刻心中是何等的屈辱。她哄得郦轻裘为她赎身,将她如天仙般供起来,住在风景秀丽的晴帆舫,连先头房夫人抬举的通房黎氏的风头都敢抢。好日子过惯了,还真当自己是天仙了,今日被娉姐儿打破幻梦,不得不直面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自然难以接受。